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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是上帝因伤心而掉下的泪滴 | 银翼杀手

张晚钟  · 简书  ·  · 2017-12-12 12:03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s. Time to die.——《银翼杀手》  


猎杀与复仇,在黑暗中见光明


在观看了第二部后回头看第一部,前一个半小时觉得平平无奇,最后十多分钟却使人回味无穷,我总会想起濒死的Roy最后的独白。Deckard作为银翼杀手,在片中要猎杀叛逃回地球的6个N6型复制人,2人已死,4个还待追捕。这一型号的复制人虽然被设计为不同功能,天赋异禀,但他们致命的缺点便是只有4年的寿命。所以他们急于见到他们的制造者Tyrell博士,以获得更长的寿命,情节由此展开。

Deckard在追踪他们时与Tyrell的助理Rachael产生情愫,Rachael是N7型复制人,在外型、情感上更接近人类。Deckard在对Rachael进行人性测试时询问了一百来个问题,而平时仅需问出20-30个问题即可得知测试结果,原来Rachael并不知道自己是复制人。

美艳的Rachael,原为Tyrell助理

当她来找Deckard时,Deckard残忍地告诉她,她的记忆是被植入的。Deckard通过线索猎杀了玩蛇女,引起复制人 Leon 的注意,在 Leon 对Deckard进行报复时,Rachael开枪打死Leon ,于是Deckard与Rachael返回家中,关系更进一步。

剩下两个复制人潜入了做基因设计的人类家中,Roy通过他来到了Tyrell的卧室。在得知自己的生命无法挽回后,Roy杀害了Tyrell。在Deckard杀死了藏在那人家中的复制人Pris后,Roy震怒。他本想杀死Deckard,而Deckard在力量上无法与Roy匹敌。但凶悍暴烈的Roy在追逐中改换心态,像猎杀动物般对待Deckard,想让Deckard体会到生活在恐惧中的被奴役的滋味。

Deckard危在旦夕

而在Deckard将要坠楼死亡时,Roy竟然只手将Deckard救了上来。因他明白自己生命将逝,对D产生了怜悯心。他眷恋生命,希望活得更长久,他说:“I ha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 no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ness at Tannha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ii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s. Time to die.”

人性可能就是在最意想不到又符合实际的情感表现,在最黑暗的地方也能看到光明,给人惊异之感,不敢相信却又事实如此。比如Roy在生命尽头表现出的对生命的留恋,因为他看到,或长或短,生命都有终结,所有人的过往都将消失于时间,如他所说,像泪水消失在雨中。人类是上帝因伤心而掉下的泪滴吗?时间是雨吗?因为时间的冲刷,覆盖了上帝的悲伤吗?在大雨中,无悲无喜吗?

Roy的生命将到尽头

Roy静静坐化,灵魂如白鸽飞逝,不知所踪。他明白,他对抗的不是上帝,而是时间,因为伪上帝Tyrell无法对他的创造负责,如同上帝为人间的丑恶给出解释一般。上帝无法不创造,就像它无法不流泪,不论偶然还是自觉,人类作为一滴泪,有何意义可言?这一镜头的震撼,在于双重隐喻,一层是人类死亡,灵魂飞逝,一层是模拟上帝在终极的时间前同样无能为力。

灵魂究竟是什么?在肉体之外,人类的意志还有另一个隐形的更轻盈的载体吗?人类如果拥有却无法定义,那就不能否认复制人没有灵魂。电影第一部借着复制人的设定,讨论如果复制人与人类无区无别,那么时间与灵魂于生命体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而《银翼杀手2049》讨论的仍是生命的存在方式。

《银翼杀手》中的世界

Roy的独白给人以震撼,因为他叙述的场景在我们看来无法想象,我们目光所注只在地球之内,限于肉身,眼光不远。而复制人能够看见地球之外的景观,看到人类不能企及的宇宙深处,与星云、星球、陨石相比,我们熟悉的建筑、树木和洋流太过平凡。人类是孤独的,我们赖以生存、交流的语言只能在同类中通用,与同具生命的动物尚且无法交流,何况与那无生命而永恒的宇宙?

复制人在智力与行动力上无疑是超越人类的,他们的完美是让人类嫉妒的,他们若不知,人类不妨加以鄙视,他们若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人类应该感到恐惧。Deckard在坐化的Roy前震惊僵滞、茫然失措,正是人类在面对灵魂与时间的拷问时那脆弱可怜,不堪一击的状态。

谁能说出答案?谁能给以解脱?我们引之为傲的情感,不过转瞬即逝、虚张声势,它的真实性值得怀疑,它的短促亦及不上永恒的万分之一。而复制人同样会爱,会破碎,会怀念,人类在这一点上,真的优于他们吗?复制人会是人类的未来吗,不得而知。


复制人引发的冲突,是对上帝与人类的双重讽刺


地球不适于人生存,而动物可以自在地猎杀、进食与繁殖,但人类终于运用自己的智力并辟出生存空间,凌驾于动物之上,在动物的奴役中又建立了对复制人的奴役。时间发展至2019年,动物因环境的极度恶化而濒临灭绝,复制人亦被派遣至外星球代替人类进行劳动并参与战争。

虽然Roy等复制人面目僵硬、行为怪异,但智力、力量与敏捷度都远超过人类。他们亦有情绪,亦会爱人,只是在感知能力上稍显迟钝。如果这些目力可及的特征都加以抹去,如果机械能检测到的一切表明身份的标志都能消失,那么这些复制人隐藏在人群之中,又有谁能加以区分?

对于天才而言,使他们脱颖而出的天赋,虽然会被嫉妒、被利用,被世人讽刺,被命运捉弄,但它并非全是诅咒,总归是造物者的恩赐。当复制人在身形、情感上均与常人无异,那么他们不正是碾压着普通人的天选之子,由他们推动改变甚至发起统治不是更理所当然?

Deckard在追杀复制人

奴役是建立在差距及对这些差距的无知与无力中,当差距消失于无形甚至反转,当奴隶觉醒并意识到自身的优越,那么上下颠倒以恢复正确秩序的革命在所难免。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的压迫统治总是不遗余力,但统治无法长远的最大原因可能也在优越的人并非总在同一边,也就是上帝的意愿从来不明。当上帝向一方倾斜,当优势的力量在一边集聚,那么另一边的统治也便岌岌可危,将面对难以想象的冲击而无力自卫。

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残杀纷乱后改朝换代,历史就在循环反复中不断演进,在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统治或奴役中交替,在权力的迷醉与存在的可悲中生生不息。

上帝从来不在人群中露面,它高高在上,残忍亦慈悲,它在一人心中死去,同时在另一人心中复活。它超越了善恶本身,不问因果,它只是在毁灭的同时持续享受创造的激情,孰是孰非与它无关,它只裁定平凡与否、强弱与否。敬畏它,它便以上帝的形象出现,使你将所有经受的痛苦都照单全收为它的爱抚;敌视它,它便以命运的面目将你迷惑,让你在与可能性的搏击中陶醉又覆灭。

Roy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Tyrell  

它是慈父,是恩主,是信仰,是永恒,渺小而卑微的人类,意志薄弱的人类,又怎能逃脱它的掌控,抗拒于顺从,又怎能不放弃自我、摈弃自由,仅仅听凭主怒?上帝的神秘要求它与人类保持距离,谁若想扮演上帝,人群便会群起而攻。上帝若在人群之中,那么上帝便是一个侮辱,是对人类的最大嘲弄,也是对最广大相对弱势的人类的背叛。正因为上帝不可捉摸,才能得到追随与供奉,它若有偏爱,有喜怒,则罪大恶极、无公无正,便不能久居于神坛,则与凡人无异。

所以当完美的复制人拥有情感、意志,并开始诉诸权利,所求不满并发起暴乱时,人类才恍然大悟,当制造出的工具不再能为我所用、为我服务,反可能代替社会金字塔那尖端、优越的部分时,高喊“人类至上”已然太晚。

打击、灭杀复制人只是亡羊补牢,殊不知意图扮演上帝的人已在人群中出现,他通过技术研发与批量生产,完全可以颠覆现有社会,他就是泰瑞。侥幸的是,Roy已替人类将其杀死,虽出于不同目的。在Roy看来,Tyrell作为伪上帝,作为他的父亲,创造得太漫不经心。若追求完美,Tyrell便不该创造,而Tyrell不能停止创造,也就是对Roy等老型复制人的不负责任。

作为完美的模型,Roy的生命怎能只有四年?程序一旦设置,连Tyrell都无法干涉Roy的死亡,哪怕延误一分一秒。Tyrell难道不正像我们所认识的上帝一般吗?它在创造纯洁、光明、美丽时也在促生黑暗与丑陋,纯洁与邪恶相连,正如池塘中的一滴水与另一滴水般不可分割,形影相随。

为复制人做基因设计的人类

人类能用肉眼将其区分,却不能用行动甚至意志将其分隔或使邪恶杜绝。在时间之中,人类与生俱来便生存在这样一种混沌与矛盾中无力解脱。他们迷惑挣扎、反抗愠怒都无济于事。于是他们寻求上帝的爱怜与庇护,但他们表示的全部心意和努力,上帝从不会鼓励或回应。上帝从始至终,就毫无节制地创造着。Tyrell在这点上与上帝惊奇相似,导演便用他来隐喻上帝。

但与上帝不同,清醒、愤怒的Roy在明白上帝的无能后将Tyrell杀死,即使他称Tyrell为父亲,但当Tyrell创造他又不能拯救他时,Tyrell也并非无辜。Tyrell不能对自己创造的生命负责,便是无能。有实体的Tyrell可被打败,而无实体的上帝将永远胜利地存在,霸占人类的生存信念,直到世界尽头。

我觉得复制人起义,重点不在于他们是人,而在他们是超人,他们是造物者精心设计的,是天选之子。而人类岂能以此自命,单看形体、智力,我们都不如复制人。那么在情感的真实与记忆的可信度上,两者可以相比吗,人类占据优势吗?

Deckard与Rachael相爱

事实上人对自己的感情一直把握不准,大喜大怒时难以自控,很多情绪来去无踪。我们对情感是极不忠诚的,在时间的流逝中,友情、爱情都难从一而终地保留,还易夸大其辞,放大自我的伤感与沉痛感。情感的珍贵便在它逸出常轨,一时一地,人会有怎样的情感反应,都难盖棺定论。长久以来我们所了解的行为准则与情感反应,都是数亿个案例平均下来的结果。所以每一例个性的行为,都在不自觉地对传统模式发起挑战。

当人类将复制人当作工具来奴役,以为他们虽有血肉之躯,不过是行尸走肉,毫无个性可言。他们的情感特征如商品标签上所展示的成分一般了然,生产日期与保质期也被记录在档。对人类而言,可随意使用并弃置的商品自然谈不上尊重。

但伪上帝Tyrell及他的继任者Wallace已能将这商品的规格不断升级,N6型复制人的生命只有四年,以后的复制人好像便无严格的生命期限。另外以Rachael为代表的N7型复制人因为记忆植入而具有正常的情感反应,从外型、行为上很难加以区分。

收购泰瑞尔公司的盲人科学家Wallace

人类这时只能强行给复制人打上商品的标签,如通过扫描N8型复制人的右眼即可看出他们的编号来确认身份,这是伪上帝对人类社会发起的冲击及羞辱。同为N7型复制人的Deckard在不知自己是复制人的情况下如正常人一般生活了许多年,并作为银翼杀手以人类的身份参与进其对复制人的追杀,十分讽刺。

或许有人觉得这是对复制人的戏弄,让他们为人类所用并自相残杀,用复制人的血清洗人类的手。但是细思极恐,这恰恰说明,复制人与人毫无差别,只要伪上帝愿意,复制人便能成为你我眼中真实的人。而这个秘密可以仅为伪上帝知晓,以此方式悄无声息地安排复制人混入人群中。


在终将毁灭的路途上,享受正存在着的生命


所以Tyrell死后,继任者Wallace急切希望突破的难关,便是如何解决复制人的自我繁殖问题,这便展开了《银翼杀手2049》的故事。我们的记忆是靠过去的经验与不断发生的现在支撑起来的,虽然记忆或许都保留在头脑中的某一处,但不得不承认人是善于遗忘的动物,有些记忆随时间推移正常地消逝,有些被我们刻意抛却,有些则被我们反复回想而印象清晰。虽已久远,如在目前。

但印象深刻的记忆总在少数,它们笼统地代表着你的过去并确认人生而为人的存在意义,伪上帝Tyrell认识到了这一点,并研发了记忆植入的技术,这使Rachael真实可感,Rachael亦与常人无异。

Deckard梦见的独角兽,揭示了他身份的秘密  

拥有记忆使他们确认了自己作为人而存在,这是复制人的自我认同。之后的经验他们完全可通过学习来掌握,并不比人类逊色,Deckard作为银翼杀手就能力出众。只要记忆的数量够多,够真实,便能还原一个人的过去,完成让复制人成为人的转变。在第二部中,制造记忆的Ana博士说希望为复制人提供快乐,因为她同情复制人,或许因为她明白自己便是复制人。

因为伪上帝Tyrell和Wallace中间脱节,Wallace貌似不明Tyrell的深意,而未在记忆植入这一块上大加发挥。因让复制人知道自己的记忆是植入的只是羞辱复制人,而让复制人并不知情,则是羞辱全人类,所以Wallace这一角色并不合格。他若只想通过复制人的自我繁殖,来获得更大的金钱与权力,不过只是个欲念无限加强的凡人而已。

在复制人起义军中,他们作为N8型,除了右眼的标志已与常人一般。首领已见识过奇迹,她看见了复制人婴儿的诞生。这对复制人群体而言,意义非凡,的确是他们向人类宣战的资本。因为人类这一自我保留的生殖功能,复制人亦能拥有。

但在第二部中,未曾见首领是如何团结复制人群体的,这一号召与呼吁的过程,在这过程中复制人的怀疑与挣扎更有深究的意义。因为能反抗的N8型复制人的数量毕竟在少数,如何说服对人类貌似绝对服从的N9型复制人加入其中?如果N9型复制人毫无自由的意志,那么起义军就是与人类即他们的敌人争夺复制人的意志。

《银翼杀手2049》中的N9型复制人  

银翼杀手k在探案过程中,以为自己是那特别的婴儿后又被证实不是的情节,就像我们每个人曾都对自己过于看重、高估,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一般,或许是自恋的一种表现形式。那些虚假的光明前景不过是昔日天才的留影,它们包围着我们,让我们信以为真,却不切实际。有些人早早清醒而安于平庸的现实,接纳平凡的自己,而有些人竭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只是对事实的不承认而已。

K的失落并不特别,它在急速变动并奚落人类的现实中,在踊跃追求出众的人群中时时发生,是的,连痛苦都很平庸。K最后意识到自己与天选之女Ana博士并没有那么不同,也就原谅了自己的平庸,但他仍然没有思考复制人与人类到底有何不同,因为他没有加入起义军中。

所以在第二部中,K和Wallace的角色不是服务于上帝、灵魂与时间的讨论,而是探讨生命的存在意义。电影最后让K明白,即使他是复制人,他毕竟也曾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感受过雪花的温度。可能导演想把握的,就是在地位上受限的复制人,那仅有的存在感。让我们珍惜生命的美好,生而为人并没有多么了不起。

银翼杀手K通过线索追踪Deckard的下落  

动物尽情享受生命,而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却忽视了生命这一本真的核心,反去寻求那并不存在的意义。谁能证明人类不是上帝的造物呢?来过一趟人间,不管你是否是正常出现的人类还是被制造的复制人,无论你是否特别,你都该感恩生命的出现,要对亲情眷恋,对爱情忠诚,对自己身处的位置负责。在暴雨、大雪降临时,欣然接受,对这来自自然的恩赐心存感恩,在这终将毁灭的路途上,审视还报更迭的生命。

从这个角度,导演已接纳了复制人,人一旦出生,就不值得辩论,只是一个事实而已。每个真实、鲜活的生命,都理应享受生存的权利,如果接受复制人的身份也像接受一种残疾,把它当作缺陷来适应,坚挺过怀疑自我的幻灭时刻,这是导演的态度并呈现在影片中。

但我更希望探讨的问题还是,对人类而言,复制人究竟是不是人?两者的区别究竟在哪?如果两者没有区别,是否可以原谅上帝的出现?Ana博士是胎生而非被生产出来的这一设定,已让科技超越了伦理的边界,让Tyrell成为上帝。

(2017.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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