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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米,顾名思义就是比较黏的米,也就是糯米,属于稻米的一种。
黏米比普通大米颗粒小而圆,颜色是温吞的白,不像普通大米颜色透亮。
早年间,我们老家是不种黏米的,因为它产量低,秧棵细软,不止产米率低,稻草也不出数,容易倒伏。农民割稻子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倒伏,细软的稻草被山风吹的贴在地皮上,有的稻田洼涝水没排干净,割稻子的时候常常一把抓下去又湿又潮,在池塘子里折腾一天,各个造的泥滚铅球,头发上,脸上,衣服上甩的全是滋泥。受潮的稻子打出粮,和没受潮的收在一起就极容易捂包(发霉)。所以正常情况下,我家基本不种黏稻子。
村里的朝鲜族人倒是非常喜欢种黏米,除了做最简单的黏米饭,他们还喜欢吃打糕。黏米是打糕最主要的原料,黏米洗净蒸熟,放进石臼内反复击打,做成小方块的打糕。隔壁金家母女住进来的时候,逢年过节就会顺着栅子缝给我家递过来一盘打糕。不知道是风干了还是凉了反生,那种打糕吃起来很硬,也没有豆面沾着,只沾了白糖,吃起来倒不如汉族的打糕好吃。
我所说的汉族打糕,就是每年妈妈回娘家带回来的打糕,样式很像北京的驴打滚,软糯的打糕裹着一层甜香的豆面,即使凉了吃着也是甜糯的味道。我妈说她小时候家里穷,但是每年冬天姥爷都会去买打糕,买了打糕用爬犁拉回来,有一次没装好,打糕掉到地上,姥爷舍不得扔,又捡起来摆在最顶上。到了家阿姨舅舅们都出来看,老姨最咬尖,抓起一块打糕就往嘴里塞,结果咬到了打糕上沾的石子,差点没把牙咯掉。我说那石子不是黑色的吗,老姨怎么没发现?我妈说她以为黑色的是红豆,结果咬尖咬到了石头。
冬天里,除了打糕,我妈也会从姥姥家拿各种黏饼子,黏豆包。每年冬天,姥姥家就会磨一大袋黏米,磨回来的黏米浆装在洗干净的塑料袋子里,放到饭桌子上控几天。桌子腿垫高,方便水分排出,黏米面好了就可以做黏饼子了。姥姥会提前烀好两锅红豆,大锅里的怼烂了加糖包饼子,小锅的留整个的包豆包。压好苏盐,准备好苏子叶,铰好苞米窝就可以开动了。姥家做黏饼子可是大事,每年都是全家抬,姨娘舅舅都聚起来,挨家挨户的做,男的负责搭鏊子烧火,女的负责包和烙,我家和二姨老姨家住的都远,所以每年都没赶上包饼子的盛况。只是每年去拜年的时候吃到各家做的黏饼子。三姨家的颜色最好,不糊不焦;四姨家的样式最好,玲珑小巧;老舅家的个头最大,馅料最足;大舅家的最不讲究,破头齿烂;姥姥家的全凭大伙帮忙,大小不一,颜色各异,但是我们吃着最仗义。
吃不够,姥姥还会给我们拿,几十个饼子,几十个豆包,恨不得把仓房的小缸底都给我们掏空了。送我们走的时候,老舅就会打趣,大姐来一趟真不亏,大包小绺的。我妈也不好意思,总让姥姥少拿一些,姥姥也不管舅舅舅妈的脸色,硬塞给我们,一定让我们拿着。
九八年,正赶上家里盖房子,春天的时候稻苗没悉足,缺了两三亩地的苗。每天早上,我爸就带着我和姐姐去人家栽好的水田地边的聚道沟里捡秧苗。汉族地边捡到的稻秧少,朝鲜族水田地边捡到的稻秧多,捡到的稻苗不论高矮栽到池子里,经一春半夏到老秋,家里忙着盖房子也没空侍弄地,秋收的时候发现那几块地里长了很多黏稻子。
我们把秧棵稍矮的黏稻子挑出来,足足打了两麻袋,磨了黏米送给姥姥家一半,那一年姨娘舅舅们包粘饼子粘豆包都用的我家的米,舅舅舅妈再也没说我妈回娘家拿东西,反倒过完年给我家送了一包黏豆包。
那年我家也去磨米坊磨了一大袋子粉面子,放到外屋地控完水,烀了红豆包黏饼子。包饼子当天,也不知道谁家有事叫我妈去,我和姐姐被拿鸭子上架,第一次上阵包黏饼子。我们按照妈妈教的,先捏一块黏米面团成团,放在手心压成窝窝,舀一勺豆馅放到窝窝里,小心的封口,攥实把芯里的气放出来,把加了馅的黏米团成团,再左右手倒换着排成圆饼饼,结果我们总是一不小心就拍的黏米面粘到了手上,饼子漏了馅我们就再捏一块黏米面把窟窿堵上。因为没耐心,我们的饼子越做越大。我妈回来烙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桌子大小不一贴满“补丁”的黏饼子。不过那年的黏饼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饼子,想吃多少都管够,且再也不用看舅舅舅妈的脸色。
就黏饼子最好的菜,就是咸菜疙瘩。腌好的芥菜疙瘩呈黄褐色,切成细丝用凉水拔换出多余的盐分,再加入葱花,糖醋,酱油,辣油,就着香糯的黏饼子,口感特别脆生,比乌江榨菜还好吃。当然,再好吃的黏饼子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会觉得胃酸烧心,黏米到底比一般大米难消化。
做完黏饼子和豆包,家里还剩了很多黏米面,我妈会把湿湿的黏面子晒干,再细细的碾碎,做成黏米粉。
晒干的黏米粉可以放很久,装在一个个崭新的塑料袋里,和超市里卖的糯米粉无异。正月十五姐姐带孩子们回家的时候,就拿温水活半盆面子,再抠一碗核桃,压一碗花生碎和瓜子仁,拌上白糖做馅,我们娘仨包汤圆。汤圆的做法和做粘饼子类似,只是个头更小一些,只是少了做黏饼子拍扁的步骤。
包好的汤圆可以水煮,煮出来的汤圆盛在汤碗了,舀起来一个要细细吹凉,若是心急就会烫了舌头。汤圆还可以油炸,炸出来的就叫做元宵了。炸好的汤圆个头更大,有的外壳会因为受热裂开,有些馅没攥好的,里面带了空气,下油锅会崩出很大的响声,带出滚烫的热油,活像在油炸爆竹。
前两年回娘家的时候,姐姐还没离家出走,带了俩孩子回娘家过元宵节,正好我们夫妻也在,我们头天晚上抠了半宿核桃,整块的核桃单另挑出来给我带走,碎末末留着第二天做元宵。包元宵的时候我们娘仨忙活,姐姐的大闺女也凑上来帮忙,包的元宵个头齐整圆溜,比我们小时候包的还好看,老公趁机给我们照了一张照片,我们围在一帘子汤圆四周,每个人脸上都有笑。
回程的时候除了核桃,妈妈还给我带了一大包干的黏米面,细面给我带来,没压碎的硬疙瘩留在了家里。过安检的时候掏出来检查,我还和安检的解释那包是黏米而不是白 粉。带回来的黏米面我们依葫芦画瓢做了油炸元宵请朋友吃,南方的朋友都表示这种吃法很新奇。
再往后的两三年,我再没吃到家乡的黏饼子、豆包或者打糕、元宵,偶尔经过粮油店看到指肚大小的小圆子也失去了兴趣,反倒吃过很多次更精致的糯米糖藕,裹满芝麻的常州糍粑,粉蒸排骨,粘米烧卖,八宝饭,还有泰国的芒果饭。
姐姐不堪家暴,离家出走,两个孩子经不住爸爸的洗脑,多次打电话过来,求我让他们妈妈回家。我苦劝无果只能狠心拒绝。估计这两个孩子心里真是恨死我这个小姨,也恨死了他们的妈妈。已经破了的家,恐怕是再也难团圆了。其实最惨的永远不是生离,而是死别。生离尚有退路,可重聚,可原谅,但死别真的是一了百了的。
我听妈妈讲过,姥姥的生父,是吃发霉的黏米面吃死的。早年家穷,黏米面疙瘩留得长毛发霉了也舍不得扔,洗了洗晾干了又留起来,留得再长毛才舍得吃,洗掉绿毛的面包了菜饺子,太姥爷吃了几个直接食物中毒,再也没救过来。抢救回来的太姥姥带着大姨姥,姥姥,舅姥爷和才满月的姨姥辛苦度日。后来带着孩子改嫁到老严家。老严家是地主,不愁吃穿,但是特别看不上这几个小累赘,每天呲呲答答。那时候小姨姥刚满一岁,整夜的哭吵得人家睡不好觉,老严家就要把小姨姥送人。大姨姥吓得整夜整夜的抱着小姨姥哄,结果千防万防老严家还是趁着她睡着的时候把小姨姥送人了。后来大姨姥也就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嫁的也是极穷的人家,条件就是可以带着自己的弟弟。
再后来姥姥也嫁了,一家人四分五裂,直到近十几年,大姨姥才找到小姨姥,小姨姥不认识她自然不肯认她,还当她是人贩子骂她。直到这几年,小姨姥才和我姥姥家走的近些,逢年过节都去姥姥家坐坐。
姐姐家的大闺女,恐怕要恨死我们了,去年我们提议把她接过来生活,她拒绝了。没法护他们姐俩周全,我真的很抱歉。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明白,能不能原谅他们的妈妈。
这辈子恐怕我们是再难坐到一铺炕上围着一个帘子包汤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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