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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恋爱攻略的蛮荒时代

陈春成的风速狗  · 豆瓣  ·  · 2017-11-22 14:08

王子服呆住了。 如中毒,如中蛊,如荒原上的一棵树猝然中了雷击,他形骸剧震,精魂飘散。以这一刻为界,他此前的人生隐退入混沌的雾中,此后的人生在这春天的郊野上不知所措地明亮起来。 耀眼生花,不可逼视。 那持花女子又璨然一笑,掷花于郎前,飘飘袅袅地去了。 王子服回到家,躺倒,把捡回来的花藏在枕头下,就开始生病。 《聊斋》里的书生都喜欢生病。孙子楚思慕阿宝而病,魂随之去;杨于畏苦思连锁月余,形为之销。花姑难觅,安生沉疴垂死;连城已殒,乔生一恸而绝。 更有甚者,杜丽娘因梦而痴,痴而病,病而死;《西厢记》十六折,张君瑞害相思病就足足害了四折。神经如柳丝般细,性命似飞花样轻,他们的矫情在现代人看来简直是病态的,什么朱颜改,玉肌瘦,沈腰潘鬓暗消磨,我们一律称之为内分泌失调罢了。 《聊斋》、《西厢》之类,固然是小说家言,或戏台上唱的,不能当作时代的镜子,至少也是块水面,影影绰绰地照见些古人的眉目。彼时没有“泡学”,没有午夜电台和情感咨询,怀揣五字真言的王婆又非随处可遇。于是在小说和戏曲中——那是教化唯一默许的法外之地,他们缺乏技巧的情感在大地上纵横奔突,他们未经驯化的力量充满了洪荒感,粗野、质朴、滚烫,浪涛般一往无前,同时是又一触即碎的。 他们甚至不大去区分性和爱,两者是氤氲一气的,张生托红娘暗递音书,说道相思百般苦,求小娘子垂怜。红娘道:“手指儿告退了消乏(你自己撸一管吧)!”一语道破张公子的病根。莺莺初次赴约,竟然是带着枕衾来的。王子服后来找到了婴宁,向她示爱,那句蹩脚的“夜共枕席耳”也就比“吴妈我想和你困觉”略文雅些。书生小姐隔墙各念了二十个字,就定了一切:那是极端的含蓄和极端的放纵。 仅从小说戏文中的表现来看,这些古人都不太会谈恋爱,尤其不会情绪管理。老是一见面就倾心,一倾心就相思,一相思就病,一病就奄奄一息。好容易见着面了,没说几句话就共赴巫山;见不着的就病死,死了化成魂再来共赴巫山……他们究竟是脆弱之极还是彪悍之至? 现代人的恋爱则健康得多,不再动不动就断肠就销魂就此恨绵绵了。小姐书生式的爱情是赌博,我们的恋爱则像投资,符合基本的商战法则。我们清楚一见所钟的是脸,一往而深的是荷尔蒙,因此要谨慎入市,要知己知彼,要揣摩试探,不能一上来就把对方捧得太高把自己贬到尘埃里。信息不能回得太快,对话不能每次都以自己开始又以自己终结。更不能把心情的遥控器交到别人手里,那简直是递刀柄给对方然后自己在砧板上躺好。一旦显露出了“非君不可”的意思,那无异于把自己变成货架上的薯片,只能眼巴巴盼着逼近的购物车和对方游移不定的眼神。 失恋呢?男曰没什么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女曰买个包包就开心了。我们相对于古人的一大进化,就是不再那么容易被某种情绪杀死。当然也有返祖现象,许多人都为爱生猛过,但只有生猛的时刻、生猛的阶段,不会一直生猛下去,像体内有了某种抗体。充分地否定了爱情的唯一性,这是文明发展史上的重大胜利。过了这一关,人类简直就彪悍无比。 站在文明的高度上俯瞰,像王子服张君瑞们那样无来由的钟情,是让人惊骇的:你怎么就能从“临去秋波那一转”里看出她体内就有一朵和你契合的灵魂?还是诗句里那些花瓣、霜雪和白玉在蠢蠢欲动,怂恿你去找一个可供它们比喻的对象?那种孤注一掷的莽撞竟然充满了不可置疑的宿命感,如茨威格所说:“就这样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命运当中。”想到我们的爱情是先满足了多少硬性条件、经过了多少轮可行性研究后才被批准释放的,再想想他的轻率、他的笃定,简直让人愤愤不平。有各种技巧护体的爱情是安全的,可是爱情的本质似乎和危险更接近一些。 注定的是,我们将越来越不能理解牡丹亭畔、相国寺中那些春水初波、花枝蔓发的情节,越来越不耐烦张生们萎蔫的病容和长夜里的辗转。这似乎是一种物竞天择:那些敏感脆弱的玉人们都多愁多病地死去了,他们琉璃做的基因在历史的长河里碎成粉屑。而没心没肺的我们,若无其事地活了下来,昂首阔步,并将更没心没肺地进化下去。后世的专家们将无法理解断肠二字的含义,推测那是一种残酷的刑罚,或某种古老的烹饪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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