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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的湮灭之外,有一座神秘的火车墓地

巴伐利亞酒神  · 豆瓣  ·  · 2018-10-15 11:37

和舒尔茨一起火车旅行

八月,乘火车去旅行。我从上海虹桥站登上一趟G1716次高铁,前往驻马店西站。一起同行的是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他的《肉桂色铺子》正躺在小桌板上。火车徐徐开动了,舒尔茨笔下那个超现实世界,也悄悄敞开了。八月,是书的第一篇文章标题。没由来的巧合,如平淡岁月中一些可以被轻拾起的发光之物,流淌在午后潮湿闷热的铁轨上。

火车开始加速,前方的女人试图将遮光帘一拉到底,这显然不足以让刻意挑选F座的我如愿。“抱歉,现在是阴天,能否留一点缝隙,至少能让我看得见外面的树?”她没有搭话,只是干净利落地把窗帘顶了上去。中国铁路于7月1日刚刚调整了列车运行图,这趟车由D字头换成了G字头,车底也由CRH2A型更换成了CRH380A型。但无论怎样换汤,靠窗旅客却仍旧没有独享遮光帘的药方。如遇两个意见不统一的乘客,难免纷争。女人很快在电话里开始抱怨,说改高铁以后贵了130,才快了一小时,简直赤裸裸地抢钱。还好,她并没有迁怒于我。

那些身材高挑、着整齐制服的年轻女列车员,会一如既往地将礼貌性地微笑挂在脸上,如微风般从车厢这一头轻拂到另一头。至于套话,则交由广播里的录音。于是每逢列车驶出一座车站,“欢迎您乘坐王守义十三香号动车组列车”的洗脑式广告便会无限循环。即便叶茂中出马,也只能甘拜下风。

由于正值暑期,车厢里游弋着不少吵吵嚷嚷的“未成年人”。加之舒尔茨的文风虽飘逸,却也难免晦涩。在大量梦境与现实的反复离合中,我常常在舒尔茨的文字游戏中裹足不前,被突如其来的小孩哭声或尖叫声撞击,从想象力的高空瞬时坠落。合上书本,让视线重归窗外。阴云让天空变成了铅灰色,也让大地上的绿意更纯粹和盎然。我喜欢略显冷色调的世界,而绿色则是中和他们的使者。是不是要感谢这些“熊孩子”,让我暂时离开舒尔茨的世界,重新拥抱这片醉人的绿色。尽管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却仍旧能感觉到大自然的温柔。此刻,列车正飞速行驶在镇江至南京的丘陵地带,大块大块状的绿色,漫山遍野铺陈下来。唯有这个季节,才匹配这样的治愈能力。

可又在顷刻间,火车便驶入滂沱,驶入苍茫。那是一片闪闪的黑云,狂怒的暴雨倾泻而下。视线迅速模糊,又旋即从蔚蓝中全身而退。云层丝毫不顾思维的迟滞,在天空疾速前行,宛若1942年的苏联红军那般迫切。黑暗统治世界的时间太短了,车上的乘客根本顾不上抱怨。而对于那些打瞌睡的人来说,这场仅仅维持了十几秒钟的雷雨,还不及他们一个无聊的梦境。

无风无浪的平静中,列车驶入了一种无欲无求的安宁里。把耳机挂在头上,再一次沉浸在舒尔茨编织的超现实之中。《鳄鱼街》是一篇十分有趣的故事,里面有无人驾驶的四轮马车,硬纸板材质的有轨电车,还有一群奇怪的旅客,在等候着一班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火车。“说不准它究竟会不会来,停于何处,大伙往往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分别排队,无法就站点的准确位置达成一致。隐约可见的轨道旁,沉默、黑暗的民众久久等待,他们脸庞的侧影像一列苍白的纸面具,拉伸成一道凝眸注目的怪异线条。”读到这段话时,列车正从大别山的一座座隧道中穿来穿去,黄昏时分的光线镶着金边,和黑漆漆的隧洞撕扯在一起,交替统治窗外的世界。

驶入麻城站之前,远处的山峦上有一座酷似雪峰的采石场,让不少来往的过客惊呼不已;而驶出麻城站不久,他们又会在两座浓烟滚滚的冷却塔面前,感受到了工业文明的某种压抑。豆瓣有个叫做“巨大事物恐惧症”的小组。其中,核电厂巨型的冷却塔,成为不少人心中的恐惧对象。我曾和朋友前往甘肃酒泉的404厂,尽管奔着那些已成废墟的苏联时代建筑而来,但不远之处的多座处理核废料的冷凝塔,仍旧教人心惊胆战。切尔诺贝利的阴影无处不在,死神的镰刀也从未远离人类的脖颈。不过话又说回,确实不该在大别山电厂的冷却塔面前望而生畏,你总不能被一句致敬林徽因的诗歌吓倒吧。瞧瞧上面写着的“人间四月天”和“麻城看杜鹃”,再也寻不着这样弥漫着文艺气息的冷却塔兄弟了。 到汉口站时,经历了人生第二次在CRH列车上更换座椅方向,那本《肉桂色铺子》还剩四五十页。这本薄薄的册子,终于在夜幕下的驻马店西站抵达之时,被我翻到了最后一页。等待它的命运,是被塞进那只13升的小鹰户外背包。布鲁诺·舒尔茨是个很好的旅伴,但注定只是一道开胃菜。从明天起,这趟直到现在还稍稍有些神秘感的特别旅行,才真正揭开大戏。

夜幕下的驻马店西站

去老君庙镇

据网络资料显示:驻马店全市总面积1.51万平方公里,人口801.74万人(截止2017年数据)。倘若按照人口数量决定城市排名,它可以跻身全国TOP30之内。但这显然不包括驻马店西站一带的“新城”,它徒有一幅灯红酒绿的躯壳,却在夜幕降临之后重归清冷。与广州来的网友哥特碰头,去恒大名都旁的美食汇吃饭。九点不到的时间,大部分店铺都已关之大吉。只有那座大型地下停车场门户大开,却又空空如也。除了黑车司机和酒店前台,唯一向我们主动打招呼的家伙,是丽枫酒店的智能音响——它在我洗澡的时候突然唱起了歌,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

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就此作出“又一座鬼城”的草率判断。翌日清晨,打车去30公里外的老君庙镇时,司机师傅正滔滔不绝地吐槽起房价:“从去年开始,房价突然飞一般的猛涨。以前恒大名都也就5000一平,现在都快破万了。”这就是现实,它总是轻易地折磨一个无知过客的眼球。当我们问起这样的房子是否有价无市时,师傅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一丝轻蔑,“有,多着呢。排队买。现在都奔着高铁站去,毕竟是高铁房。”得到这样的回答,我和哥特只能面面相觑。在一线城市,人们竞相购买地铁房,他们早已习惯了房地产商添油加醋式的营销套路。而在这里,如出一辙的把戏又在上演,只不过把“地”换成了“高”。

出租车沿着一条新修的省道,向老君庙镇疾驰而去。中原地区司空见惯的那些乡镇,不断从身旁掠过。经过一座废弃的工厂时,我和哥特都忍不住叫了起来。暗红色的厂房正中央,有血色的五角星,和一根冲天的大烟囱。这或许是一座被遗弃的砖厂,那些故事都去了昨天,留下的只有老迈的躯壳,包裹着一张计划经济的皮囊。它让我们隐秘的欲望开始膨胀,距离老君庙镇越来越近了,距离我们的目标也越来越近了。

老君庙镇绝非不食人间烟火,两条东西向和南北向的通路,纵横捭阖,这让它看起来像一个井字。沿街的商铺清一色绿底白字,其中有不少烩面和羊肉汤馆子。由于距宿鸭湖水库近在咫尺,你还能看到一些水上用品店。而那座传说中的老君庙,似乎只能存在于高德地图中。我和哥特沿着地图上的坐标地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它的踪迹。

老君庙镇的市集

宗教标语

河南的地方窄轨铁路

至此,可以将我们探寻的真正目的地大白于众了,那便是河南地方窄轨铁路——驻汝线的老君庙火车站,以及停靠在车站前的几台火车车头和车厢。可能这时候你会忍不住发笑了,区区一座火车小站,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这就要从河南窄轨铁路的历史说起了。

严格意义上,前文中我犯了一个小错误。其实驻马店是有“地铁”的,全国很多地方都有,它们被称之为“地方铁路”。与国铁不一样的是,这种“地铁”是指由地方政府部门或企业为主要的施工建设、运作维护和经营管理单位的铁路系统。与国内其他省份的地方铁路相比,河南的地铁系统拥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上世纪60~80年代,河南大力兴建了窄轨铁路。这种轨距只有762毫米的小铁路,成为河南地铁最独一无二之处。

我们很难追根溯源,为何只有河南省一直坚持修建这种窄轨铁路。造价的低廉,运营的方便灵活,技术上也毫无难度,成为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使河南窄轨蓬勃发展的几大重要因素。于是河南人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疯狂建设,最终交出了一张运营里程超过1200公里的“恐怖”答卷。他们几乎单枪匹马,仅仅依靠一个省的人力物力,就打造出一个堪称铁路网的窄轨系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这些走行在窄轨铁道上的客货运小火车,直接串联起乡村和城镇,极大促进了河南省的经济发展,更让他们摸索出了一条适合自身的交通运输业道路。

我曾写过许郸铁路,也赶在许昌-郸城的窄轨小火车停运之前,“抢救性”地体验了一次。我故意选择了一节敞车,与村民的牛羊,骑手的自行车,陌生的旅行者,以及耳畔吹来的风为伍。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奇妙体验,读者仅凭想象力,便能勾勒出一幅超现实般的画面。可悲的是,自此不久,许郸小火车便宣告停运。这一超乎寻常的铁道旅行,永远成为了绝唱。然而这只是无数的悲剧之一,在诸多现实层面的制约下,河南地方窄轨铁路的衰败是必然的。公路的不断发展,让小火车不再灵活,显得愈加笨重。经济层面,客货运流量大幅度减少,难以维持收支平衡。

曾经无比辉煌的河南地方窄轨铁路系统,就这样陆续地停用,直至彻底废弃。即将出现在眼前的驻汝铁路老君庙站,它连接了驻马店至汝南、老君庙到独山两段路线。2013年7月,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1981年建成通车的驻汝铁路,就这样走完了它的历史使命。至此,河南地方窄轨铁路悉数停运。那些所有过往的美好,只能从旁人的照片和记忆中去寻觅了。

时间的湮灭之外

既然铁路都已停运,那我又为何而来? 一次网络上的意外邂逅,我注意到驻汝铁路的老君庙站,不但主体站房保存完好,还停靠着一些废弃的火车机车和车厢。它们锈痕斑斑,却仍旧屹立在铁轨上,在风吹雨打之中,维持着机械怪兽的最后一丝尊严。这种悲壮震撼人心,极富冲击力,让我过目难忘。这些年来,逐渐开始迷恋一种废墟探险般的旅行方式。而老君庙站和这堆破旧不已的机车,却在阴差阳错之中,幸运地避免了被推土机连根拔起的命运,也没有沦为起重机吊臂上的一堆废铁。它们魂魄已逝,尸骨犹存。形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火车墓地”,这在中国境内的铁路废墟领域,极其罕见。

一如当年许昌小火车鸣响的天鹅之歌,在后悔药发明之前,一个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忠于自己的内心。毕竟,即便是一座无人问津的火车坟场,你也永远不知道它何时化为历史的灰烬。所谓探寻废墟的旅行,也要遵循现实世界的物质规律。当这些废铁成为废铁前,势必也曾熠熠生辉,那是它们生命中最高光的一刻。遗憾的是,它们并没有和我的生命轨迹,创造出惊鸿一瞥的交汇点,这已然无法弥补。为避免更大的缺憾产生,我只能加紧步伐,抢在废铁成为铁渣之前,来到这处隐秘之所。那是时间的湮灭之外,废墟最后的芳华。

车钩

废弃的车轮

荒草丛生的溪畔,我步入铁轨。脚下四处是牛蒡,还有当地人扔掉的垃圾,它们在狂欢,在笑话一个贸然闯入的异乡人。我沉默不语,沿着被野草覆盖的铁道线,缓慢前行。哥特已沉浸在摄影的欢愉之中,他把焦点对准了敞车上面的破酒瓶子,或者蜘蛛网什么的。旁边的老君庙幼儿园,听不到孩子唱歌的声音,仿佛全世界都在为这片寂静之地默哀。

当火车机车出现在眼前之时,相伴而来的还有几座农舍。一个中年男人,在田里弯腰忙活着。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各自目光错开,像各自毫不相干的生活那般,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知道在这台NY380型内燃机车旁散步的,是不是他家的鸡。我只知道当我靠近这台机车的时候,这些家禽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它们一定非常恨我,毕竟我侵占了它们的领地——村民早已在这台机车的一侧,搭建瓜棚,修筑鸡窝。既然无法将这台机车偷偷开走,那就干脆将其霸占。不过与身后那台几乎完全走样的机车相比,这台NY380至少还算留得全尸。

我钻进一节“门都没有”的客运车厢,里面的座椅早已消失不见,连车窗的玻璃也尽数拆光,只留下了一幅空空荡荡的外壳,像丢进垃圾桶的半个西瓜皮。天花板、地板全部走向黯淡,许多接缝处被雨水腐蚀,产生了大片状的裂痕。这本是一座垂死挣扎的铁皮坟墓,却戏剧性地呈现出无尽生机:野草沿着缝隙,蔓延进车厢,为碎石、朽木和玻璃渣的天地里,注入了一丝绿色。当旧的世界土崩瓦解,新的秩序又会悄悄确立。那些正在死去的客运车厢,在不断生锈的化学变化中,在不得不接纳野草的宽容中,意外被赋予了一种荒芜之美,一种颓废的诗意——它们仍在和这个世界发生关联,和这个宇宙转换能量。

废弃的车厢

车头成为鸡鸭鹅的庇护所

废弃的各种车头

颓废的机械美学

火车墓地是一种极其特别的存在。与那些建筑物的废墟相比,它的形成条件十分苛刻,因此屈指可数。老君庙站的这些废弃火车,从规模来说,尚无法与东欧一些国家的大型铁路废墟相媲美。它有两台NY380型内燃机车,其中一台的发动机等设备犹在,另一台几乎彻底报废;一台太行52A型内燃机车,与NY380一同出自于石家庄动力机械厂,它曾是许郸铁路的主力牵引机车;另外有两台损毁比较严重的柴油机车,无法辨识型号。此外,大概有20-30节敞车、平板车及客运车厢。它们像一群剥了魂的尸,不会走的肉,终日栖息在这片无人问津之地,散发出阵阵铁锈般的幽冥之光。

在这堆铁锈物的不远处,老君庙火车站躲藏在一群参天大树之后。树荫遮挡了八月的午后阳光,让这座火车站的外墙变得更加阴郁,像暗红色的血液凝固后的状态。中国铁路的路徽,仍旧不偏不倚地挂在站房的尖顶之上。如预料中那般,屋内就好像经历了一场令人发指的大扫荡,能够搬走的都搬走了。只有一些发霉的奖状,仍旧顽强地粘在粗粝的墙面上,如遍布抬头纹的老人那般,不停絮叨着往日的荣光。找到最古老的一张,上面用标准的楷体写着:

“老君庙工区,在一九八七年团结奋斗,工作成绩突出,被评为段先进单位,特发此状,以资鼓励。——驻地铁工务电务段 一九八八年二月四日”

这些八九十年代的奖状,曾经是这座车站职工最光荣的见证。如今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早已形如废纸。它让人想起段奕宏在电影《暴雪将至》里扮演的那个保卫科长,永远沉浸在一种虚无的幻想之中,无法自拔。时代的铁蹄却从未拥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它总是无情地践踏纯真。工厂关了门,段奕宏乘坐的中巴车也在大雪中抛了锚。可老君庙站的这些奖状,却被时光永远封印在了这一刻。它就像一个黑色的玩笑,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荒谬。

老君庙火车站

80年代的奖状

时间的湮灭之外

尾声 我没有选择坐高铁回程。在驻马店的回民区,喝下一碗足以流下幸福泪水的羊肉汤后,我和哥特分道扬镳。普速列车在滂沱的雨夜里狂奔了一整晚,将我唤醒在符离集的清晨。从孩童起,每逢坐火车路过符离集,父亲总会为我买一只烧鸡。在那个没有手机和互联网的年代,火车站台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美食驿站”。无数站台上售卖的食品,通过火车这一载体传遍了全国,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火车美食文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东西全部消失不见了呢?

只有那安徽华电的宿州火电厂,再度用几座巨大的冷却塔,向我灌输工业文明的不可抗拒。除了俯首称臣,已没有多余的选择,就像我不能对阵阵烧鸡的香味置若罔闻:卧铺车厢的边座上,一个大叔正在吃鸡,不是符离集烧鸡,是郑州铁路局提供的道口烧鸡;卧铺车厢的下铺,一个少女也在吃鸡,同样不是符离集烧鸡,而是网易公司出品的一款游戏——“荒野行动”。

驻马店市区的清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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