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三儿王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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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赫尔曼太太

三儿王屿  · 简书  ·  · 2017-11-27 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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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26日 周日 晴 23度

打开邮箱时,我有些吃惊。除了账单以外,还有一封赫尔曼太太的来信。

赫尔曼太太是我们德国的房东,上次收到她的来信,还是在今年夏天。她那时从德国寄了明信片,祝我和尼克回葡生活愉快。

这次寄的是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几排清秀的字迹如同一缕流云。像是某个静谧午后,赫尔曼太太在后院的圆桌边写下的。

我微笑着把信塞到车门缝,打算到家后再细读赫尔曼太太的近况。

车身随方向盘一拐,我的记忆也顺势拐到了2600公里外那座古老的德国小城。

1. 布茨巴赫的新公寓
布茨巴赫17世纪民居  王屿|摄

去年九月,因尼克工作需要,我们从葡萄牙搬到德国短期居住。尼克多方折腾,终于敲定布茨巴赫郊区一套小公寓。离他的办公地有点儿远,但好歹设施齐全,不用额外再费心力了。

搬家那天,赫尔曼太太亲自在门口接待了我们。她年过半百的样子,身材高瘦,一头略灰白的齐耳短发。房东太太身着素色长裙,戴浅绿色丝质围巾,身上喷了淡淡的香水。

见到我们,她热情地拉过其中一件行李,引我们到那座古老的房子跟前。

房子是一栋米黄色老建筑,其中一面墙体被常青藤覆得严严实实。庭院几棵百年老树,直挺挺地立到屋顶高度。我看到了顶层的阁楼,有一大扇明晃晃的窗户。

“房子是1895年建的。” 赫尔曼太太微笑着指向门头,上头是一小排铁艺花体字,低调地镶着建房年份和家族姓氏。

我低头一算,连我和尼克的年纪加起来,还远远不够这房子的岁数呢!

“最初它其实是小镇的学堂,二战期间荒弃,战后我父亲买下来了。后来我先生做生意破产,我拿去银行抵押,他赚到钱又赎了回来。”

赫尔曼太太的轻描淡写,仍掩盖不住往事的跌宕起伏。我在尼克后头顿了脚,呆呆杵在门口。似乎进了眼前这扇门,便跨进了这家人荣辱交错的奋斗史。

“你们是第一户租客。”赫尔曼太太说着径自进了门,接着“哒哒哒”上了木楼梯。我这才回过神来,在门口毯子上蹭了鞋底,跟着他们进去了。

空阔的楼道里,回响着脚踩旧木板的“嘎吱嘎吱”声。这些上了百年的楼梯,竟亮得能映出人影来。

赫尔曼太太边上楼,边向我们介绍楼道里的油画。这些墙壁上的画作,全是她父亲生前画的本地建筑,恰到好处又不失风雅地衬托着这栋房子的风格。

“这就是你们的公寓。” 到了顶楼,赫尔曼太太拿钥匙打开了门,她先请我们进去,又站在门口礼貌地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

“当然可以哪! ” 房东太太细心地站在“新女主人”的角度,把自己的身份迅速丢掉了。这让我有些感动。我点了点头。

公寓内部却很是现代。房间布局很好,全套实木家具,物品崭新齐全。采光来讲,更是无可挑剔。尤其是厨房,除了屋顶的天窗,还有一大扇窗,从那可以望到街对面宏伟的教堂和远处的田野。

“咚……咚……咚……”

报时的钟刚好敲响,一声一颤一扬,让人震撼不已。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时间的仪式感。

“冬被、吸尘器袋、垃圾袋、洗碗液全在小储物间。若疏忽了什么,请尽管提出来。”

交代完注意事项,赫尔曼太太便递给我们钥匙,开了门准备离开。

“请带我们向赫尔曼先生问好!” 我和尼克送她到了门廊。

“谢谢!我一定转达你们的问候!”说完,赫尔曼太太便转身往楼下走去。没几步她又转头来对我们说,“我们很开心你们搬来!”

2. 邻居太太的粗鲁言辞

就这样,我和尼克在这栋老房子里安顿了下来。

因曾在德国短居过,我能用德语日常交流,所以总体也没特别不适应。生活不过是从村庄换到小镇而已。

尼克每天早出晚归,我偶尔搭他的顺风车清晨出门,去购物或者是上驾校课,办完事独自坐公交车回家。

赫尔曼家处于小镇和山野的边缘,屋前栽有几棵上了年纪的枫树,屋后则是一大片山毛榉林。恰逢金秋时节,繁密的枝叶将这座老房子包围,泛出童话般的色彩。每每独自回家时,我喜欢在门口的长椅坐上一会儿。

从那个角度,我可以看到教堂全貌,以及广袤的田野,天空彩色的云朵。偶尔一只“竹蜻蜓”形状的枫果从头顶的枫树上飘下来,小精灵似的落到我的肩上,手上和腿上。

枫叶与扇果  自pixabay

“咚……咚……咚……”

教堂那些钟声,缓慢冗长,声声入耳。我感觉自己被老树掖在怀里,是个被自然善待的婴孩。

搬家好几周,我和房东太太除了在楼道偶遇,还没正儿八经打过照面。

我常透过公寓的各个窗户,见她在花园里除草,或坐在后院圆桌边捣腾手工。偶尔地,也见她去对面教堂的墓地,帮着浇浇花除除草,像是教会组织的自愿工作。

赫尔曼先生呢,似乎总不在家。还不是很熟,我和尼克也不好去打听。

邮差快递来送信件包裹,赫尔曼太太会开几句玩笑,但语气和举止都轻缓,似乎是怕扰了新租客的清净。

对于我和尼克,她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没一般老太太的好奇之心。要知道,在很多德国小镇,有个东方面孔的房客,可是很有谈资的事情。

某天购物回来,我照常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只见赫尔曼太太手提着什么东西,笑眯眯地朝我这边走来。

“对不起,邻居太太要来取东西,希望你不介意我在这坐着等会儿。” 

“哦,当然没关系呀,这可是您的院子呀。”

赫尔曼太太点点头,坐到了我的旁边。树间泻下的阳光,如“天然滤镜”一般,给她的脸镀上了层自然的美感。岁月留给她的痕迹,瞬间被阳光冲淡了很多。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儿。” 她转过脸来,眼睛很是清亮。我想,她心底一定有汪不老泉。

“是的。坐在这里看风景,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我看着那些树林和田野,不禁想起了自己童年的村庄,何尝不是这般美呀。

“我先生今年见不到园子的秋景喽!”  赫尔曼太太叹了气,淡蓝色的眼眸显得有些迷离。

原来赫尔曼先生因公事,被公司派到波兰常驻了。赫尔曼太太舍不得这座房子,不肯一起去,硬是坚持留了下来。

将顶层阁楼重装出租,也是两人权衡很久做的决定。至少现在,赫尔曼太太不用独守这栋寂寥的老房子了。


“你好!赫尔曼太太!” 邻居太太牵着她的博美犬,推开屋前的木栅栏门走了过来。那只白色的小狗见到生人,激动挣脱了主人的牵引绳,尖叫着扑到我的身上来。

“哦!我的老天,真是抱歉。” 邻居太太赶忙冲了过来,把小狗从我身上扯了下来。我忍住“被袭”的不适,向她和小狗打了招呼。

“哦!亲爱的,你肯定不想进烤箱。” 那位身材宽厚的太太把小狗抱起来,贴在她宽厚的脸颊边,吻了又吻,摸了又摸。终于安抚好小狗后,她挤到了长椅边上。

这位邻居太太的德语,我一字不差地听明白了。这是来欧洲几年来,常常听到的关于“中国人吃狗”的笑话。

我并不吃狗肉。开始我会举例反驳,但久了意识到无论到哪儿,都有“视觉纬度”不同造成的“认知偏见”后,尝试对这样的现象一笑而过。

两位太太定要聊上一会儿,我不该打扰了她们。正准备起身上楼,赫尔曼太太轻轻压了我的手掌,示意我先不要走。随即她站了起来。

“安娜,请你为刚才的话向她道歉。” 赫尔曼太太声音很平静,却微微带有些颤抖,“据我所知,很多中国人都不吃狗肉,你这明显是歧视!”

安娜的脸涨得通红,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词,竟也可以严重到“歧视”的程度。

歧视这顶大帽子,在这个国家,是谁都不想去戴的。

“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的无心之词。”

她拿手臂箍着小狗,耸拉着脸道了歉。

“我原谅你的无心。” 我微笑着起身道别,把空间留给了两位太太。

上楼的时候,我可没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木板被我踏得“吱吱呀呀”,响成了一首欢快的曲子。

3. 低谷时期的慰藉

那次“偶遇”的第二天,我从车站才走到房子,只见赫尔曼太太已在长椅上晒上了太阳。

“赫尔曼太太,感谢您昨天替我解围。”

我打了招呼,坐到木椅空着的一边。

房东太太摆摆手,将飘到身上的落叶取了下来。她把叶子摊在手上,细细地观察着它的脉络。过了一会儿,她偏过头来问我:

“你在葡萄牙时,闲暇喜欢干点什么?”

我答:读点书,种些植物,偶尔也跑跑步。

“哈!那里的橄榄树,德国可不常见!”

赫尔曼太太打开了话题。那次聊天之后,我们常常就“植物”、“自然”和“生长”的话题聊得不亦乐乎。讨论到某种植物,甚至去赫尔曼太太的后院进行实地探讨。当然,我们也分享过一些瘦腰方法,比方卷腹配合呼啦圈的疗效。那段时间,长椅上方的枫叶总哗啦啦地响,给树下的我们摇出温暖的阳光碎片。

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

落叶  pixabay

十一月初,德国的冬来临。天阴沉沉地,空气里没了阳光。小院落叶堆叠,一副萧条模样。我和赫尔曼太太,逐渐没了去院落的闲情逸致。

而我和尼克的生活也陷入低潮:尼克父亲病重,使得他在两个城市时常奔跑。不久他工作出了大纰漏,损失了一大笔金钱。而我呢,路考第二次也没能通过。

再接着考的话,注册、借车和练车的费用少算要三百欧。加上之前的费用,整个驾照预算会超过2500欧元。我肉疼,更自责不已,分担不了丈夫的烦恼,竟还让窘境雪上加霜。

路考完毕,我拽着那张成绩反馈单,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风里夹着雪粒子,冻得我直打哆嗦。

我想不到和谁诉说,也不敢给家里的尼克打电话。混混呼呼绕城走了几圈后,我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得坐公交车回了家。

没想到,那张寒风里的长椅,竟成了我唯一想去寻慰藉的地方。

我抱着双手坐在椅上。风很凉,我的脸却很烫。才下午四点,可已没了亮光。教堂的钟声偏偏在这时敲响,要将我轰回那间让我无地自容的小公寓。

“咚……咚……咚……”

它们每一下,都撞在我的胸口。我又想到安娜的话,想到公公的病情,尼克的奔波,经济的窘境,我的愧疚与无能为力……突然,这个园子,这栋房子,乃至这个国家都变得那么冰冷生疏。

“屿,你还好吗?”

赫尔曼太太应是从窗户里看到了我。她摸黑走上前来,坐在了一边。尼克常不在家,托她照顾我时有讲过情况。

“今天的路考又挂了。” 我的声音淹没在寒风里,被雪丝掠到了冰冷的地表。

“哦,我亲爱的。”  赫尔曼太太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了我。她轻拍着我的后背,像是温柔的母亲,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我俯在她肩上,任所有情绪随眼泪一泻而出。

好一会儿,赫尔曼太太递给我一张纸巾。

“给你讲讲我近年的经历吧。” 她拿温暖的双手盖住我冰凉的手背。她的语气轻得如过往云烟。

关于米夏尔的回忆  pixabay

四年前,赫尔曼太太的独子米夏尔查出癌症晚期。她心痛不已,当即辞了工作,积极地陪儿子进行治疗。一年后,做完最后一轮治疗,米夏尔终究是离她而去。

痛失爱子后,赫尔曼太太一蹶不振,患上了抑郁症。悲伤的赫尔曼先生暂停了工作,陪着太太在家,定期看心理医生疏通。两位相濡以沫的爱人,以爱和对米夏尔仅存的回忆,在苦海里抱做一堆。

慢慢地,赫尔曼太太走出来了。看着七零八落的院落,她决定把这座老房子重新打理起来。赫尔曼先生当然二话没说,两人重新规划了院落,添种许多以往没有时间种植的花草。可去年他的公司出现了新转机,因为特殊项目,需要他亲自去波兰拓展业务。

“去吧。公司又何尝不是你养大的孩子!”

赫尔曼太太再次以实际行动,鼓励赫尔曼先生去拓展生意。为了让丈夫放心,她加入了教会的自愿小组,算是让自己参与社会活动。接着,她把空了多年的阁楼改装成一套公寓。她先生走后,尼克和我租到了房子。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但人总要去做点什么。” 说到这儿,赫尔曼太太再次用力拥抱了我,“尼克现在需要你,就如当初我需要我先生一样。”

“谢谢你,赫尔曼太太。” 我搂着她,泣不成声。

你的朋友苏珊娜

那个漫长的冬天,大概是我和尼克人生最为艰难的一个冬天。但我们用爱相互取暖,坚强地挺过来了。今年春暖花开时,我终于拿到了驾照。夏天尼克在德工作结束,我们重新搬回了葡萄牙的小山谷。

赫尔曼太太写明信片给我们,祝我们重回山谷里的生活愉快。我那时回了信给她,在里面放了一片橄榄叶,感谢她在人生低谷时给予的温暖和帮助。

今天从海边邮箱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坐到桌边,打开了赫尔曼太太的来信。阳光从落地窗透进屋来,照到了我的后背,以及脚后跟上。跟去年秋天,赫尔曼太太和我坐在长椅上聊天时那般温暖。

信封里有一片枫叶和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一位老太太在草地上扭着呼啦圈。背后还是那排流云般的字迹:

“亲爱的屿,你们在山谷还好吗?

赫尔曼先生回德国后,家里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清净了!我买了个呼啦圈,想去后院转出一方清净地。他没啥好抱怨的,要知道,我这样的女人,可真的不常见哪!

另外:你们走后,我们没打算把房子再出租了。但你和尼克再回德,我们始终为你们敞开大门!

愿好!

你的朋友 苏珊娜  ”

赫尔曼太太寄的明信片 王屿|摄

像她那样的女人哪
明信片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2008年至今,我和丈夫尼克通过各式渠道,共收寄了来自世界各地一百多个国家、四千多张明信片。这些盖满邮戳的明信片们,除了拓宽我们的视觉,更带来了不少温暖感动的故事。某种角度而言,我们其实活在这些明信片里。
L03E01 十万字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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