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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就只能把自己交出去 | 我只认识你

张晚钟  · 简书  ·  · 2017-12-15 12:53

“老冯去哪里了?刚刚还在这里的。”

——《我只认识你》


味芳与树峰,四十三年的爱人


《我只认识你》是2013年的纪录片,语言是沪语。片中的冯树峰和娄味芳,已是43年的夫妻,但其实味芳在42岁时才等到树峰。那时树峰的第一任妻子素琴病逝,女儿也因先天性心脏病发去世,只剩了一个儿子惟清。味芳早就对树峰存有好感,于是两人结合在一起。

但到如今,味芳得了阿尔兹海默病即老年痴呆症,记忆力严重衰退,已认不得人,除了她的爱人老冯即树峰。她的一应起居饮食都由树峰照料,眼前还离不开树峰这个人,他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坐标,老冯一离开,味芳便会询问他刚刚还在眼前,现在去了哪里?念念叨叨,四处张望,他是她的安全感。

味芳还记得自己以前是卢湾区教育局长,总管一片区域,在纪录片中她反复强调了自己这个荣誉不下五次。味芳是化学老师,还当过好几年人民代表,在过去的年代里,应该是位干练、热情且有成绩的女性,并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十分自豪。

树峰与味芳,于1970年结婚

树峰向社区志愿者申请入住枫林养老院的资格时,展示的味芳资料,收藏得整整叠叠,很体现她的性格。虽然味芳现在,总找不到别发的发卡,但她一直注意打扮要体面,头发需服帖。

虽然味芳的智力退化成几岁孩童,一切照顾与沟通都需要树峰亲力亲为,无疑是负担。但出于感恩的心境与深重的情意,他还是愿意担着这个包袱。因为换位思考,他觉得味芳,也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但当他连自己都照看不上,需要到医院去时,谁来负责味芳的生活呢?儿子惟清定居澳大利亚是回不来的。想到此处,镜头前的树峰眼中噙着老泪,心里又苦又痛。他觉得自己很残忍,因为无奈,要做出这样背情背义的举动。

当人成长起来,开始掌握生活,等到老年,却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意志。生而为人的努力,到这时体现在哪里呢?毫无尊严可言,除非用资源换得体面。树峰之前一直担心,身体不好的他若是住院,只能狠心将味芳送进精神卫生中心。好在他的身体问题,检查出来又是虚惊一场,无大妨碍。

味芳说以前总管一片区域,现在就管老冯一人

味芳与树峰终于住进了条件较好的枫林养老院,费了不少波折,本不在一个房间,养老院特地腾出棋牌室让他们住在一处。这本来是良好的结局,他们不用独立去死,只是将身体交到养老院中。

但是在过新年时,在热热闹闹的酒席上,每位老人桌前却放着可口可乐做饮品,做游戏时摆在他们手边的零食又是旺旺仙贝,让人心酸。可乐与仙贝,可能都不是老人喜爱的零食,大概也是他们曾经为了健康的考虑拒绝过的食品。

阿尔兹海默病首先攻击的,是人记忆中最薄弱的部分,再慢慢扩散目标,逐一击破。然后,味芳会逐渐忘记词语而失去表达能力。在纪录片的最后,味芳虽记得树峰是她的爱人,但却也忘记了他的姓名,只是不知树峰和荣誉哪个会先离开她的记忆,其实我不太想知道答案,那是味芳最后的隐私,是她一生最看重的东西,即使不符合我们的预期。

两人住进枫林养老院


从身体到记忆,慢慢的都要交出去


莎士比亚说:“一个老年人是第二次做婴孩。”这句话再正确不过,我们从认识这个世界到慢慢遗忘它,从逐渐掌握自己的生活到把身体乃至记忆全交出去。如果社会的秩序井井有条,那么一个人也有条件这样退化:身体可以交给医院与养老院,让医生检查病症,让看护照顾生活。

但很可惜,社会资源并非按人分配,一个人的衰老承担太多风险,伴随着种种忧虑与变数。第一次做婴孩时,有父母在道德与情感层面上对新生儿的成长负责;第二次做婴孩时,如果子女不能在身边,老人只能把自己交出去。这是城市生活造成的一种隐形而缓慢的伤害,或许曾经我们从这种流动中获益,但如果下一代的人生轨迹亦与我们分离,那么在最后的最后,我们都需要面对无助的事实。

孤老,是人生最后的命运,这是观看纪录片后,我心中萦绕不去的念头。惟清心疼父亲,拖着味芳一起走,怕他终于太累走不动,两人都跌到。衰老,让你看重的人事逐渐与你分离。命运到此还不算冷酷,真正悲哀的是,它还要夺去你的记忆,抹杀你珍藏于心的那一辈子的轨迹、那动人的对重要性的排序、那使人生而可恋的全部理由。

味芳与树峰一同散步

这一切,没有情绪的出口,没有可以怨怪的敌人,是命运的安排与时间的规则。科学将这种现象命名为阿尔兹海默病,当症状开始出现,你又如何为你已经遗忘的事情愤怒?再坚强也没有用处,疾病使老年人的婴孩属性全然暴露。婴儿会先认识他最亲近的父母,再对他所处的环境形成印象,一步一步,他在对生活的体验中也建立了专属于他的,那存放于记忆中的世界。

反向的,遗忘也从细枝末节开始,逐步攻击至世界的核心。不论你言语上是如何组织、夸张或掩饰你对人事的看法与自我的认知,遗忘的过程你会被迫真诚地,遵循你或许最隐秘的心思。不自觉的,你会保守住那于你而言意义最重的部分。

在味芳,是树峰与荣誉。味芳对他们的反复强调,在纪录片呈现的日常片段中总显得有趣,引人发笑。但在她的意志与记忆的弥留之际,她所做的这些努力,细想来只觉得心酸。这或许就是味芳用力的、也可能是最后的抵抗。

要到养老院住时,味芳一直说自己有家

初到枫林养老院时,因男女有别,两人被安排在不同房间。味芳不愿与树峰分开,那为数不多的可以确定的记忆提醒着她,她与树峰总在一起的。不论为了什么缘故,他们都没有理由分开。这种反复与糊涂,让树峰沟通困难、脑子胀痛,搁谁谁都不耐烦。看护说味芳总会习惯,其实遗忘正是从这种颠覆开始。

终于,味芳在众人的劝说下躺平了,她的这一点坚持也破灭了。树峰不再是每日睁开眼来看到的第一人,慢慢的,他终将也不再是她的爱人。出于方便,出于爱护的名义,树峰不自觉地参与进了这场记忆的破坏,帮助味芳遗忘她心中的自己。

而这些脱离的记忆,消失在空气里,再无踪迹,好像从未存在。这种交付没有一点意义,它只是规律的呈现,以此打击自以为是的孤独的人类。失去了记忆就像初始,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中间多少焦虑,多少欢愉,多少冷静,多少哭泣,最后全都平息下去,干干净净。谁对于此都无能为力,我们只有叹息,也在这还不到局限与悲哀的时刻,对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多加珍惜。

(2017.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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