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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河

陌上绾棋  · 简书  ·  · 2018-04-25 23:40
图片来自网络

1、

我守着这条河很久了,久到忘了时间这个词。

这是一条泥沙浑浊不见底的河,可实际上它一点都不深,我第一次摔入时很轻松就站了起来,水只掩没我的大腿。河的上游是无穷无尽的泥沙,我不知道源头在哪,也许在很远,也许就在前面。河的四周是半掩在沙堆里的枯木桩,别小看它们,那才是这儿的活物。

我不是没想过离开,而是上一位守河人告诉我,不能离开,除非见到另一个进入河流的人。他离开太久,我已记不清他的模样,但我记得当时我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在他离开后,我尝试过离开,可是当我抵达四周的枯木桩时,眼前风沙四起,浑浊了视线。待风沙散去,我被狠狠摔回河边。受不甘心驱使,我重新起身前行,仍遇上相似场景。

我终于死心准备返回河流边,瞪大眼睛对着风沙喊,散去吧,老子不走了,不就是守条破河吗?

我的声音结束后,我很确定,有无数个黑影往沙地钻去,并在风沙散去前,只留下无数外罩枯草的木桩。我知道他们,就是所谓的永生者。这也是上一位守河人告诉我的,他们是永生者,世上最无聊又无尽的永生者。

所以,我终于信了守河人的话,成了他的继承者,永生守护这条泥沙河,哦,他说这条河叫两生河。我不懂为什么是两生河,不就是一条流着永生水的浑浊河。可他故作玄虚地回答,等你离开这条河流时就会懂。

对,我也成了永生者。因为我误入了这片荒漠,在泥沙最深的地方,我的马翻了,将我狠狠摔下了小沙坡。几个惯性的打滚,我跌入了两生河,在荒漠第一次遇见水,尽管它浑浊脏污,但它还是水。我喝了它,带着愉悦之心喝下了我的生命之水,终于不渴了,会渴死人的。

有一双手,将处在活水滋润中的我拎了起来,并很客气地摔在了岸边。你终于出现了,几百年啊,不,几千年啊。他像疯子一样手舞足蹈,又像傻子一样念叨,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他仍在重复念叨,我捂着耳朵阻止了他,别再念了,在课本上念过无数次,我再也不想听见这个庄子的什么言论了。他终于停下,安静傻愣地看了我六十秒,我数了时间。

你认识我?他指了指自己,又用手抓了抓乱蓬打结又脏臭的头发,见我未回应,他把头凑近我的脸,我用一个手指头将他隔开。他不放过,小子,现在该是两千年后,你认识我?

后来,他不再追问。只是指着这条河,像交接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这个永生守护的任务,交给你了。这条河,就是世人苦苦追寻的两生河,只要喝了它的水,就能永生。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死与生,有何区别?想我庄周,逍遥一世,随蝶进了这片荒漠,得了永生,可永生与死有何区别?罢了,终将归去,全当追蝶一梦。他疯狂大笑又捶胸,转而解脱悟道似地仰天长舒,健步如飞往那些木桩冲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我真的以为,木桩就是木桩。

他像沙子一样凭空消失,我望着空荡荡的荒漠,嘴角挂着讥讽。真是疯子,还妄想自己是庄周,我看周桩还差不多。然后我也走向那些木桩,我当然要离开,傻子才会守在这儿,可是前面那一幕阻挡的画面出现了。

我最终留了下来,不吃不喝,日晒雨淋地守候在这条沙河边。我成了永生者后,我再无人类的所有需求。

2、

可是我想离开,这儿并非我想到达之地,那永生水也并非我想喝,只是当时渴得厉害,不喝会死。

可倘若我知道喝了会永远死不了,还得永生守在这,我是绝对不会喝的。

你以为我只尝试逃离过一次,那就错了,我逃过N多次。虽然每次都被那些枯木桩给打了回来,但这好歹是这儿唯一一件有点生命力的事。

那些木桩,不,永生者,是我见过最懒的人,如果他们也算做人类的话。除了阻挡我这件事,他们似乎没别的活着的寄托。鸟儿在他们身上安家造窝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动过一根手指头,甚至连眼睛也懒得睁开。

我要崩溃了,尽管我头上的杂草也干枯得能成窝,尽管我内心也波澜不惊永生再无期待,尽管我明白离开是极其渺茫的事,但我还是想离开。我曾在曾曾祖父的箱底读到过一本旧书,关于永生,只有一句,我记牢了。

万事互为补偿,如果世上有一条永生河,那么定有另一条消除永生之河。

所以,我要离开,去找那条解救我的河流,哪怕它在天边,哪怕它脏污黑臭,我都要找到它。

可是首先,我得离开。那些木桩会让我离开吗?当然不会。我也打不过他们。唯一的方法,只有那个自称庄周的人留下的,等待下一个闯入者,或者说,倒霉者。

在等待的漫长岁月里,我的记忆渐渐淡去,我是谁,来自何方,能去何处。也许我本就不是我,而是命运选中的一个倒霉蛋。我开始做梦,睁着眼睛顶着烈日进入梦境。

梦中,我是庄周,忽而是遨游在天,忽而追蝶自乐,忽而看透天地,忽而与世界合一。我不是我,我是万物,我是世界,我什么都不是。

梦中,我在21世纪,偶然翻得曾曾祖父的压箱底旧书,为了一个所谓的争论,进入荒漠。我绝不想永生,只是恰好与妹妹同时看见了那页折纸,关于河流,关于荒漠,关于永生。在妹妹满脸不信还扬言这是一本无聊的骗人书时,我习惯性地反驳了,并信心满满地保证,一定会找到那条河。

结果,就在我准备认输返回时,却神奇般地跌入了那条河。我压根不是任何学派的信奉者,更不是哲学家,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永生者。

还有一个梦,是近来才开始做的,似乎有一个装束奇怪的人出现在了河边。至于他有没有喝水,我还没看清。

如果梦是预言,那是否意味着我快熬出头了。我希望那一天,快些到来。

3、

那个人终于出现了,就在我百无聊赖地与一只爬到鼻尖的大蚂蚁斗眼的时候。

就是梦里的那个装扮奇怪的人,不过他没有像我那么狼狈,而是一步一步标准地走到河边。

我等着他喝水,可他却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着奇怪的话。主人,007号到达目的地,我的前面是一条河流,请指示。

我总是能遇见怪人,上一个是,这个更是病的不轻,活生生的人,学什么机器人说话。等等,机器人?他该不会就是机器人吧。

我迅速起身,许久未动过的沙堆,被我睡成了一个小坑。跨出坑,我冲向那排枯木桩,抓住其中一个扎根黑枯的永生者,指着那个机器人质问,老子终于等到了,那个不喝水的机器人算不算?

但他仍旧如死人般闭着眼睛,像熟睡了过去,更像死了。可我知道,他活着,只要我一往外冲,他就立马活了。

我做好再次被他们重重扇回原地的心理准备,松开抓住他的手,让他如石块般跌回原地。我码足气力,往外冲,让你们装睡,都给我醒来。很快,所有的木桩围住了我,就在他们要狠狠教训我的时候,我求了饶,我不想跑,只是想问问你们,河边那个怪人算不算。

他们立刻焉了神,仿佛刚才那些活生生的气息并非出自他们。我抓住最初那个人,在他闭目坐下身前,使劲摇晃他,别睡,告诉我,那个机器人算不算。他还是闭上了眼睛,恢复了旧状,完全无视我的嘶喊。

不过,在闭眼前,他的眼瞟了一下两生河。我顿时领悟,就是要喝水,肯定是。

得到答案,我回到那个自称007的机器人面前,它正企图离开,手上还拿着一个装满永生水的瓶子。我不知道它来自哪儿,哪个年代,连探险都可以动用机器人了。

我拦住它的去路,对它说,喝水。它回复,我是007,我不喝水。重复这两句对话十遍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喝!不喝也得喝!

可是我长期不活动的身体已钝化,我打不过它。我的右手刚碰到它左手的瓶子,就被它反手摔进了两生河,我再一次与两生河亲密接触。

上一次是初来乍到,这一次是结束。永生水通过我张开的嘴进入五脏六腑,然后我慢慢失去意识。

那个机器人与我无关了,那些枯木桩离开我的世界了,两生河再不能禁锢我。原来,这脏污的两生河,既是永生河,也是消除永生河。

4、

我再次睁开眼时,看见了我的妹妹,她暴瘦如柴,是谁欺负她,我定不饶他。

哥哥,哥哥!她发现我已睁开双眼,脸上带着泪水滚滚大喊起来。你终于醒了,都一个月了,你好端端地去什么荒漠……

我听见她说荒漠,想起那段漫长的永生,到底是黄柯一梦,还是时空隧道将我送回。我只记得,我躺在两生河里,猛呛进了永生水,接着就跌入了一个漩涡,我回来了。

这世上是存在多时空的,就像存在永生一样。但我决定闭口不言,天知道我重新回归普通人时,有多兴奋。那永生水,愿世人再不去寻。生而为人,因为有了死亡才真切地活着。

但那个来自未来的机器人,却还是找去了。它是凭什么准确无误寻去的?我无从得知。直到几十年后,临死前我猛然想起,我曾把那段经历记录在私密网络日志中,或许未来的某个人,看到了。

但那些都与我无关了,未来的世界与我们不同,或许永生会成趋势。

我只知道,重做回普通人的我,把每一日都当成最后一天,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脚印,都被赋予隆重的庄严感。

临死前,我又见到了那个自称庄周的永生者。我一直好奇他去了哪,当时他并未喝消除永生水,那么他仍旧永生在这个世上的某个时空。再次见到他,我已濒临死神之境,可他似乎年轻了些,因为脏污已洗净。

看来这一生你没白活,他脸露欣慰。

永生真的好吗?我用尽气力问。

我以为守了那么久两生河,你该明白了,没想到你还不懂。他摇摇头,恨铁不成钢。我是永生者,却也不是,你们永生的只是肉体,我永生的却是灵魂和思想。我的肉体,早已陷入轮回,你就是其中一个我。

永生的是灵魂,他终于给出了答案。几千年了,他庄周仍活在世上,来去无阻碍,世人都记得他,甚至推崇他。他才是真正的永生者,我不是,两生河旁的那群木桩也不是,他们只是两生河的奴隶而已,永生活着,却早已死去。

我闭上了眼,像普通人般死去。这一世,好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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