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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遇到的原住民想起

绿豆  · 豆瓣  ·  · 2018-03-23 18:24
今天,在艾伦花园发面包的时候,遇到一个痛苦万状的原住民。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而痛苦,病痛?精神创伤?酒瘾?毒瘾?最有可能是所有这些因素的混合。

他先是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十分勉强,最后他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我们发面包的长椅上。我连忙把面包挪了一下位置。但没多久,他显然坐都坐不住了,要躺下。我干脆把面包全都搬走了,让他可以好好躺下。

其他人也过来,为他盖上衣服,因为我们每周都发放旧衣服,所以选了几件厚的给他盖上,一个义工一边帮忙,一边跟他说话,一口一个,“Honey, do you want this? Honey, do you want that?” 但他早已经不能言语了,于是就那样颤抖着躺在那里。

我在旁边观察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半张脸塌了下去。外伤?亦或是偏瘫?如果长期睡在水泥地上,大概很容易患上偏瘫或关节病。他的一只眼睛似乎也塌陷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失明。他长着一张风餐露宿的脸,满头打结的乱发,典型的原住民面孔,狩猎民族的五官。

他是个彪形大汉,几百年前,这样英武的形象,一定是部落里的豪杰,如今,却只能在城市里失魂落魄地流浪。

他的模样如此可怕,深深打动了我。他坐卧不宁,五官扭曲,不停地颤抖,双手伸出,徒劳地在前方划动,仿佛垂死挣扎,想要抓住什么。我去找了一双鞋子,包在塑料袋里,搁在他头下做枕头,然后帮他把快要滑落的衣服盖好,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我俩的双手已经握在了一起。

他半闭着眼睛,握着我的双手,似乎略微感到一些安慰,他的大手光滑、温凉,指甲有点脏。他没有太使劲,很有分寸,但他想把我的双手放在靠近自己胸口的地方,也许那样对他更舒服,我半跪下来,就这样让他握着双手,仿佛我俩是老朋友。他的外衣领和内衣领,他嘴里剩不下几颗牙,颤抖的舌头,一个人最隐私的一切都在我眼前。

但我更觉得,他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母亲的孩子。他半睁开的那个眼睛望着我,依稀有孩子的渴望和纯粹。在他的一生中,可曾有过真正的母爱?

过了一会儿,马驹跑过来,她看到这个人的模样,有点害怕。她站在我身边,那个人也很想握住马驹的手。是否他也曾拥有自己的孩子?

一个朋友过来,默默把马驹带去玩了,让我可以安静地跟这个人待在一起。

我又陪了他一会儿,他依然很难受,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根据我的经验,作为一个流浪者,这样的状况,意味着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随时可能死在街头,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也许今夜温度降低几度,他就成了僵尸。

加拿大原住民的状况非常悲惨,殖民和寄宿学校的历史给他们带来了摧毁性的打击,他们多数都在破碎的环境中长大,许多孩子从幼年就被社工带走,从未享受过母爱父爱,长大后又抛弃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内心充满混乱和绝望,外人难以想象,由于无法面对内心的痛苦,他们几乎个个都患有酒瘾毒瘾,要么就是情绪失控,动辄暴跳如雷。

最近,艾伦花园的一对原住民夫妻分手,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好人,而且是原住民领袖,但是男方David有毒瘾,女方Cathy脾气暴躁,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父母,父母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人,这些人从未有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也无法重建家园。自从白人来了之后,原住民就从自豪的猎人和采集者沦为酒鬼和吸毒者。

当Cathy告诉自己的三个孩子(估计都是不同父亲),她又要恢复单身了。第二个儿子的反应是:“妈妈,为什么你的感情总是以失败告终?(Mom, why do you always have failed relationships?)” 于是她反省,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工作和维持家庭,结果却依然如此。“我的整个家族除了离婚什么都没有。。。我的父亲一边,每个人都离婚了,都过得不好。。。(My entire family have had nothing but divorce...On my dads side everyone was divorced and unhappy...)”

她是一个玩命的人,工作很辛苦,独自抚养三个儿子。这样一个所谓的模范母亲,却没法维持一段正常夫妻关系。她想起以前跟伴侣吵架时,男方说——“他没法应对我的创伤,即便在很大程度上,我以为自己已经自我消化了这种创伤,我向他展示的那一点点。。。他没法应对,以前的男人也是这样。(he couldn't deal with my trauma even tho I thought I had internalized much of it, the little bit I showed him.... He couldn't handle, same with men before.) ” 是的,她虽然没有毒瘾酒瘾,但她内心充满创伤,而这些创伤带来的情绪波动,让她的伴侣筋疲力尽。

而David呢,他有四个孩子,四个不同的母亲生的,他爱孩子,却无法好好生活,无法陪伴孩子们长大成人。有一天,他会不会像今天的这个人一样,病倒在街头,最后默默地死去呢?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Cathy的父亲就是这样落魄而死,而大哥干脆自杀了。在原住民群体中,女人歇斯底里,骂骂咧咧地抚养孩子,而男人流落街头,酗酒、吸毒或自杀,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的确,除了酒瘾和毒瘾,在加拿大,很多原住民尤其是青少年会选择自杀,安大略省有一个原住民小镇叫Attawapiskat,人口有2000,在7个月里,这里有超过100人试图自杀,包括儿童在内,某个晚上,有多达11人尝试自杀,为此不得不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原住民为什么不去努力工作(尽管如上文所言,即便工作,也不能解决问题),而是酗酒自杀。然而,工作是为人而设的,人不是为工作而设的,如果工作不能给人带来精神满足,那么,就不能指望每个人都选择工作,中产阶级以为工作是人生目标、是使命、是救赎,其实对别人来说,工作很可能只是奴役。

今天的经济和社会趋势,本末倒置,不尊重自然,不尊重人,把人视为工具,把驯顺视为理所当然,勤奋视为最高美德,而越是跟自然紧密结合的民族,越不容易被洗脑,越是深切地意识到,奴役是耻辱而不是美德,对于他们来说,醉生梦死,甚至自杀也比被奴役要好。在这种语境下,自杀并不意味着失败,相反,作为反抗形式的酗酒和自杀,其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的表现,一种拒绝投降的态度。

这些北美原住民们,他们在酒和毒药中发泄自己的愤怒,他们世世代代的悲伤。在中国也是一样,只要失去自己的家园,原住民的精神面貌就一落千丈,顾桃拍摄的鄂温克族纪录片中,对这种醉生梦死有大量描述。“鄂温克人定居敖鲁古雅40多年以来,因酗酒而导致直接死亡的有14人,因酗酒后失控发生的冻死、烧死、自杀、他杀、失踪、溺水有47人,两者相加即因酗酒而直接、间接死亡的有61人,年均死亡1.5人,而且大多数是青壮年。而整个使鹿鄂温克人部落才只有数百人。”

更早下山定居的鄂伦春族呢。在1980年到1986年非正常死亡的112人中,“有90人是酒后行为,包括酒后用药自杀、酒后用猎枪自杀、酒后冻死、酒后落水淹死、酒后吊死、酒后被汽车轧死、酒后被闪电打死、酒精中毒而死。也就是说非正常死亡的80.4%与酗酒有关,深入分析他们酗酒的原因……笔者在猎民村就饮酒问过多人,很多人说活着没意思。”(白兰,《鄂伦春研究》2002年第一期)

但顾桃这个导演好就好在,他并不觉得这些人可悲,或需要救助,相反,他说,“他们身上特有的是一种大自然赋予的悲伤感,这种悲伤感是与自然紧密不可分的,也是与这个时代紧密不可分的,但那不是无力的,是非常有力量的。”

与此同时,在西方国家,很多有为人士致力于对原住民的救助,效果却不尽人意,原住民如同“扶不起的阿斗”,资金投下去,转眼打了水漂。然而在我看来,这样的结果实属意料之中。首先,到底是谁需要救助,是白人,还是原住民,尚不可知。此外,古语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自然都没了,原住民哪儿还有救赎之路呢。感到痛苦的又何止是原住民们,一切热爱自然、思考生命本质的人,在这种疯狂工作,疯狂消费,崇尚破坏却美其名曰发展的经济制度下,又怎会不感受到如同身处石磨间的碾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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