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闻，一种另类的阅读

帕·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里有一个悖论。这部小说在以语言描摹气味上，颇费了一番功夫，男主角却是一个极度蔑视语言的人。这位另类调香师对气味有着超凡理解力，因此为世界上气味的丰富和语言的贫乏之间荒诞的不协调而焦虑不安。

并不是所有调香师都视语言为气味的仇敌，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觉得，与调香最相似的创造性工作，就是文学创作。爱马仕旗下首位专属调香师让-克罗德·艾列纳在记录自己日常工作和思考的小书《调香师日记》中，就很喜爱将香水与文学相提并论。他说在自己心里可没有什么男性香水、女性香水的分类，有的只是小说香水、短篇香水和诗歌香水。

这话初看让我十分费解，不过读进去了，又觉得十分精妙。对让-克罗德·艾列纳而言，香水和文学的关键都在于模仿和组合。他出生在一个调香师世家，在这个家族里，“闻”从来不是“看”的辅助功能，而是揭露真实的一个独立途径。

一般人以眼睛认识事物的外形和性质，但调香师却依靠他们的嗅觉。充斥嗅觉的气味和图像、声音一样，可以被精确地记忆。当调香师试着模拟某种味道的时候，他还原的不只是气味，还有被气味触发的感官，以及其中所蕴藏的情感记忆。某种独立的气味就如同文学中的意象，是一种具有共识性文化内涵的符号，却也可以在创作者所营造的独特意场中被重新解码和编码，并充分表达个体私密的经验与情绪。

气味本身的特性也让这种表达的层次更为丰满，在意义层面之外，它们拥有物的质感，有各具特色的稠度、深度、宽度和厚度，以及颜色。让-克罗德·艾列纳一直在寻找能象征“绿意”的气味，他试过薄荷精油、金莲花和其他种种，但都不够纯粹，闻起来不像是刚刚刈下的、新鲜的、翠色欲滴的。不同原料所散发出的绿色，本身也有柔和、生硬、粗旷、丝滑、青涩、浓馥之分。那么，颜色和气味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呢？这种微妙的通感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他觉得似乎只有绿色是能够被当作一种独立的气味符号，而其他的颜色（比如红色、白色、黄色），则需要附着在特定的意象（比如红花、白花、黄花）上才能够得以表达。他的一位同行比他走得更远，野心勃勃地要为每种原料确定 “感质”，也就是固定下它们的气味影象，研制出属于气味的决定性潘通色卡。

然而，他的努力目前看来是失败了。不单单是颜色，气味的含义和语言一样，也并不稳固，会随着社会的变迁而发生流变。就拿薄荷和柠檬香的不幸遭遇来说，原本它们都是调香师用来表达“清新”的最佳选择，却因为20世纪六七十年代被广泛地添加入化学清洁制品当中，遭受了香水世界的永恒驱逐。

在香水中，不同气味只是微观元素；一款香水作品和一部文学一样，是一种对意象、符号、表达的组合，为某一种主题服务，并佐之以调香师的个性。在让-克罗德·艾列纳的创作当中，香水的主题可以是某个倏然而至的瞬间，某个尚未显露全貌的微茫故事、某个念念不忘的印象，或者就是一种气味。它们都需要许多微妙的味道背后所蕴含的东西来拼凑完善，以丰富的细节来还原真实。甚至当他仅仅想再现一种现实中存在的气味（比如凌驾整片意大利市集之上的梨子香）的时候，他也不会直接采用现成的气味，而是用复合的味道去再现它，创造一种似是而非，承载了更多含义、细节与想象的作品。调香师的工作方法酷似象征主义作家的创作，他们从生活中撷取某一个片段，以味道而不是文字写意地还原这个瞬间中的故事、色彩、天气、情绪，并且探究它们背后的意义世界。文字和气味都是一种写意的拼贴戏法，精髓在于偷偷用字词和味道置换掉真实，却保留下逼真的印象外壳。这套把戏中自然还有很多无法填充的空白，那就需要阅读者或是香水的使用者用自己的故事和遐想去补充它们，把它们所效仿的那个瞬间，置放在自己生命长卷里的恰当位置。

“从未让人闻到香水味，却会把嗅闻的欲望撩拨到最大”，这是让-克罗德·艾列纳在书里评价香水广告时说的，这段话其实更适用于他自己的对香水的描述。气味的世界是一个立体的空间，调香师可以在其中投放花草水果、烟草皮革的幻影，以及诸多的色彩和庞杂的思考与感情。对于没有灵敏鼻子的普通人来说，尝试香水更像是一次阅读，获得的是一种模糊而综合、超乎嗅觉的感受。气味具有不能被身体屏蔽的渗透性，它们渗透进我们的身体，也渗透进我们一切诉诸于感官的记忆之中。如何理解某种味道、某种香水，这往往与我们的自身经验相关。

说起来，我以往从来不在意香水，却在让-克罗德·艾列纳的撩拨下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嗅闻冲动。某个下午，我把家里能找到十几二十瓶的香水围着自己码了个圆圈。这些香水绝大多数是朋友送的，很多没拆过包装，几年如一日地放在犄角，那天我却足足闻了一个多小时，闻到呼吸系统的黏膜充血水肿仍无法自拔。我想象自己在细致地阅读它们、解构它们，试图去理解它们潜藏的意旨——

香水A已经放了好几年了，当初我闻过一次，觉得很讨厌。此时我仔细地闻了，明白教我厌恶的是甘草味。有了它，香水的味道酷似咳嗽糖浆，让我立时想起小时候每次期末考试前后，总躲不过的那场高烧。

香水B的年代更久远，味道更不讨人喜欢。香精气味大都挥发完毕，酒精味扑鼻，闻起来如同酒精度数很高的甜酒。它的味道就像每次醉酒后将我笼罩其中的那种滋味——全身上下每一种感觉都浸泡在酒精的黏稠、辛辣当中，无法脱身。真奇了，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挺喜欢喝醉呢。

香水C是我自己在阿斯旺买的。当时埃镑汇率暴跌，因此我们买一切东西时都有点漫不经心。这味道不能说完全让人愉快，不过完全让人愉快的味道总有些空洞。它不似花香那么纯粹，但有一种肉感，或者是食物的滞重。它让我联想到微微发甜的淀粉食品和肉，感觉敦实而安心。

……

这些香水每一种都有花的名字，不过气味跟花香留给我的刻板印象几乎毫不沾边。当我嗅闻它们的时候，便经由“鲜花”这个平淡无奇的意象进入了与调香师的私密对话，这个过程会有意外的遭遇，会与某种苦味或意想不到的气味狭路相逢，令人暗暗吃了一惊，却如同建筑师利用建筑的特性制造的暗影，创造出立体的、光影交错的感受。实际上，这是一种人为制造的“阅读”障碍，它让嗅闻香水这种我曾以为十分单调的行为具有了趣味盎然的冒险性，让香水变成了文学。

说到香水与文学，让-克罗德·艾列纳的书不是这二者存在着亲缘关系的孤证。去年秋天，我参观了德国科隆颇受游客欢迎的法利纳故居博物馆。准确的说这里是一家香水店，成立于1709年，据说拥有目前世界上最老的香水工厂。它的创始人约翰·玛利亚·法利纳先生少时便与家人从意大利移居到科隆，成年后，他根据自己美丽的童年记忆创造了一种香水——“我所制造的香水能将你带去意大利春天雨后的清晨，在柑橘、柠檬、柚子、鲜花及意大利香草的完美中升华灵魂，使内心无比平静” 。他为这种特别清淡的香水起名叫科隆水，意为在科隆制造的香水。科隆水实在太受欢迎了，我们参观德国各地的城堡、古迹时，总能在解说里听到它和法利纳先生的名字。彼时名流贵族争相购买，使用科隆水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中不可忽视的一个组成部分。尽管一小瓶科隆水的价格相当于一位“基层公务员”半年的收入，他们并不以为意，甚至有人每日用科隆水清洁身体。后来，科隆水成为香精浓度在4%—6%（另有一说法是3%—5%，此处以法利纳博物馆提供的数据为准）的清淡香水的统称。是的，科隆水（Eau De Cologne）就是“古龙水”这个名字的由来。

法利纳的香水生意做得很大，当年在欧洲有五十多个王室家庭向他订货，连拿破仑都是科隆水的忠实拥趸。不过，在所有狂热粉丝当中，有一位身份比较特别，这就是大作家歌德。歌德的财力无法与王公贵胄比肩，使用科隆水时便格外精心。在一封写给法利纳香水店的信件里，他说自己使用科隆水的方法是这样的：每每当他伏案写作时，便把几滴科隆水洒在一条手帕上。在那“意大利春天雨后清晨”的芬芳之中，他确确实实能感觉到灵感降临。

在法利纳故居听到这则往事的时候，我只是一笑置之，我想歌德大概夸大了这种令人愉悦的香水的功效。不过，让-克罗德·艾列纳很可能会对此有截然不同的看法。“香水从来不会单纯唤起一种感官，而是刺激所有感官。”他曾如是说。在香水的引领下，歌德或许敏锐地觉察到了气味背后的世界，那是法利纳用花果香建立起的承载自己记忆和情感伊甸园，一个意象复杂、五感交错的幻想迷宫。嗅闻香水的时候，歌德阅读了法利纳以气味写就的那个关于童年和故乡的微茫故事；而法利纳私人的意大利清晨里，也刻录下了属于歌德的、无法被语言和视觉所调取的感官记忆和直觉。香水不是一种单一的味道，而是一种复合的知觉体验，它不会直白地指向某一种现实的气味，它的复合性制造了一种难于把握的神秘，就像一个谜题，需要我们继续追踪下去，直至到达气味背后更广阔的留白空间。在香水味和它所表达的真实意象之间，在似与不似之间，在有与无之间，一次复杂的追寻、还原、解析、幻想的游戏得以进行。

科隆水在歌德身上引发的奇迹，大约就是法利纳的记忆、感触和想象在对诗人施加魔法吧。作为一种日常迷信，此时此刻，我的书桌上也放了一条洒了科隆水的手帕。当初法利纳故居的工作人员向我保证，我所闻到的科隆水和歌德当年闻到的绝对一模一样。我深信科隆水里收藏着关于歌德的一些可触可感的微茫片段。就在当下，我有一种信念，我相信自己正像法利纳那样嗅着被花朵点缀的雨后清晨，也像歌德那样嗅着灵光乍现的喜悦。

“我梦想中的香水是用来感受，只是在吸气的当下体会，而非用来擦抹的香水。它不是配件，无法穿戴，也遮掩不了什么。它只是个情绪。……我梦想的香水诗意盎然，好比在熟悉之中追捕未知的俳句家所谓的‘不期然里蓦忽的欢喜若狂’。”

——让-克罗德·艾列纳

本文首发于《经济观察报·书评》旗下公众号“纸城”，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