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一个小屋子，略昏暗，里面坐着一个瘦高的白人，浅棕色的短发，整齐的发际线，长睫毛，棕色眼睛，并不繁杂的络腮胡子，那是一张非常专注而认真的脸庞，目光集中而有神。我们随便聊了几句，这个人和蔼而不失礼节，让人亲切感倍增，我下意识的感知到，这其实是个有趣的人，有着干净的灵魂，所以临离开时我刻意去而又返，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你叫Ema-nue-le是吗"，他回以一个大大的微笑，说："是的，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我到佛罗伦萨之后第一次口语面试，做语言课的分班之用，也是我第一次用意大利语跟一个意大利人交流，而且对这个人感觉很不错，事实证明，人与人的感觉都是相互的，远远不止语言表达出这些，几个月后他跟我说，是他挑了所有学生，他感兴趣的人他就会选，剩下的留给了他的同事Margherita，所以，这是个双向选择，虽然我当时语焉不详，穿了一身很怪异的忍者服又比其它人大12岁，但他还是挑了我做他的学生，就在我在内心认定这是个不错的家伙同时。
他的名字继承了意大利语的显著特点，就是音节极多，对人舌头的要求比其它语言很多，比如中国人就算再夸张顶多司马相如这样4个音节到头了，但他的名和姓加起来共有11个音节……Emanuele Mastrangeli 。
为此，他说我们可以称呼他为Ema，有人说艾玛不是女名么，他摆出一副认真脸，说是Ema不是Emma，两个M才是女人。后来我去威尼斯的总督府看到了一个牌子，写的1861年意大利统一后第一任国王叫做Vittorio Emanuele二世，我指着牌子问他，这是你爷爷么，他一脸竖线说不是……
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Ema是个很出色的老师，他上课很生动，有趣，激情四射，带有很强的个人印记，一言不合就开始天马行空，并像所有优秀的老师一样鄙视教科书。我之前的语言基础就是自己蹲在海南岛五指山中间自学那一年，每天听电脑说又说给电脑听，极少跟活人接触，遇到Ema之后，很多在头脑中混沌一片的东西一下子就清晰了很多。异国他乡，千里之外，起步之初，遇到一个好老师，这是值得感激的一件事，尤其对我来说，天知道我从小遇到了多少极品糟糕的英语老师呢。
对于好老师的感激，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做个好学生。我也许不是学习最好的学生（我老婆是），但我一定是最好的学生，比如从不迟到，极认真，眼神交流，狂记笔记，尽量去配合一切课上内容，并使之变的更精彩，身为三旬老汉主动擦黑板打扫教室关灯之类……我相信这些行为会使这个小我五岁的老师在工作时更轻松有趣一些，后来七月我回国十天，临走时他说“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没有Leone的课堂”，我想这是真心话。
学语言是个很特殊的东西，因为语言本身是个容器，必须要承载点什么东西才有意义，所以学语言就是学一切，课上每个单元都有一个主题，比如旅游主题，每个人就说说自己旅游的经历，家庭主题，每个人就说说自己的家庭，电影主题，我们就来讨论电影……顺带着把语法都渗透进去了，这样下来，其实每个人都在不停的展示自己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思维方式，社交，经历及价值观，这在心理学中是个逐渐消融内心边界的过程，也就是说，当大家都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摆上桌面的时候，志同道合的人自然会逐渐靠近而产生个人交情，尤其，当这个过程长达七个月的时候。
当然这家伙也有很多恶趣味并带到了课堂中~比如他总是会主动“宠幸”某个学生，上课时表现出超其它人尺度的玩笑，或者冲到对方身边揉搓他的头发之类……当然能这么干的基本是男生，毕竟亚洲的女孩矜持而保守，开不得太多有肢体接触的玩笑。
我们了解到的Ema，这个瘦高的罗马人，他从小在罗马长大并读的本科新闻系，毕业后又跑去苏格兰读了两年文学，又毕业后带着探险的心态又去了中国，他在南宁的一所大学里待了半年左右，教中国学生意大利语，并在那个外国人不多的城市中享受了熊猫一样的待遇，被各种围观，据说还短暂在桂林待过，对米粉赞不绝口。
他喜欢几乎所有老派的事物，Ivan Graziani的歌，Mario Monicelli的电影，他沉醉于那些泛黄的带有怀旧意味和诗意的表达中，并排斥所有需要花销的新鲜事物，作为一个89年出生的准九零后，他从不玩任何手游，对Pokémon GO嗤之以鼻，在社交媒体上也乏善可陈，实际上他认为手机只是打电话和发信息用的，所以他只用最基础款的MOTO安卓机。他是个吃货，一开始会对一切食物抱有极大的开放性，广东人一样什么都敢吃，但当尝试之后，会立刻自动在大脑中归类，把尝试过的食物分为极好的和恶心的，爱憎很分明，对食物的鉴赏上有一种意大利人天然的优越感，对自己的味蕾坚信不疑。
他有个女友，相处了很多年，却聚少离多，异地而居，她也是语言老师，我们见了几次面，感觉相当好，一个金子般善良的女人，充满了母性，我时常感慨在意大利总能遇到很多很多好人，真的就是质地上清澈而善良的人们。
这并不是说，欧洲人中善良的比例和基数就超过亚洲人，其实人性都是一样的，任何地方都有善良的人和不那么善良的，都有美丽的人和丑陋的人，和蔼的人和凶恶的人，但由于整个社会制度，软环境对人的保护更完善，人们不用被生活挤压出那么多人性丑恶的一面，在这个地方，做个善良的好人，所付出的成本要比在我国低上很多，你不用很坚强很睿智不用小心翼翼不用委曲求全不用放弃什么理想就可以做个好人。
同理，人们也比在亚洲自由得多，个人意志得到更大程度的尊重，文化包容性也更强，所以，像Ema这种已经年近30一穷二白但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孩子的人，也拥有了一份相对美好的感情，Silvia虽然对这些事颇多意见，但感情归感情，是可以相对独立于生活存在的，而其他人也不会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人们有选择自己喜欢生活的自由，而这一点对很多人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其实Ema这个人给我的最大感触是，在中国你很难看到这样一种人——他很穷，但却并不屌丝。他真的并不富裕，这从很多生活习惯都看得出，他永远穿最基础款的衣服，只有两双鞋，作为一个吃货却因为不想花很多钱而在饭店放弃牛排点了猪排，以及最夸张的，他每次去ATM机居然只取40块钱，这个标准即使放在中国也是让人汗颜的，这国家2014年人均月收入2500欧左右，当你一个月赚将近20000人民币的时候，你很难每次去银行都取300元，尤其我们知道他显然也是个不怎么爱刷卡的人，就是说他真的把自己的生活标准压到很低。
这个人穷，但是并不贫贱，不窘迫，不愤怒，也不自卑，虽然他上课的时候也会对那些看起来家境殷实的学生们开一些玩笑，比如要求对方给他买个Iphone换个电脑或者送给他多少钱之类，但我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东西，这是他生活的选择，在这个地方以及一些相似的国度中，穷还是富，并不意味着能力的鸿沟，也不是社会地位的屈就，而更多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罢了。
记得很清楚一个七月星期五的上午，由于六月底一个重要考试结束后，几乎所有人都跑去度假了，所以那天这个可怜的老师上下午两个班加起来只有我一个学生来上课。我们就跑到一个广场边上找了一处阴凉的石阶，坐在上面闲聊。我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说他的职业让他对人有很强的敏锐性，能知道一个人大致什么性格。我说你能知道这个人现在怎么样，而我却能看到这个人过去的成长经历和未来三十年的样子，他以为这是来自东方的某种神秘巫术，我说这只是常识而已，于是我就分析了几个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指出这个人的上限和下限，谁谁谁肯定会有钱，谁谁谁感情会不顺……。
他听的兴致盎然，就问“那你看我会不会有钱？”暂停，注意，这时毕竟是在上课，而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如果我稍微迎合一下或者按中国人的习惯委婉的表达，断然不会说他将永远穷下去这种话……但我当时说：“你不会很有钱的，因为你根本就不想要很多钱，你有比较完整的内心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很多珍贵的东西，你不愿拿它们去换钱。”，那时他目光集中而有神，专注的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面试一样，同时又多了一种类似被感动了的光芒，他想了想，突然一个微笑绽放，他说：“你说得对。”
实际上Ema身上有一种类似浪子的气质，性格中有一部分很接近老旧的小说中那种吟游诗人，那种地中海港口小镇的年轻人，吹着亚平宁半岛的海风，晒着托斯卡纳的艳阳，野性，简陋，放纵不羁而充满诗意的活着，心永远不会驻留在原地，流浪而享受着漂泊，牵着那种没有马鞍的马，牵挂着心中的姑娘，微微皱着眉，用那种清澈的眼神审视着这个他并不完全接纳的世界……。
他喜欢抽卷烟，卷好一根之后就别在左耳上，因为他是个左撇子，而很多左撇子都是才华横溢的，他说自己以前是个诗人，写了很多永远不会给任何人看的诗，但后来他发现当诗人并不能养活自己，于是开发了第二兴趣，就是当老师教意大利语，我问他喜欢自己的工作么，他在肯定的回答之前放了三个“非常”，不是喜欢，而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所以虽然他最本源的理想是想写书当作家，但现实来说就改为了希望有个地方能给他源源不断的学生让他一直教意大利语，为此，他详细打听过在中国的意大利语教学机构，然后得出的结论是全部不靠谱，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肯用中文教学，因为他认为那是很恶心的做法，完全违背学习语言的常理。
为此，我曾在上课时说过要为他开一个在中国教意大利语的学校，他一定认为我在开玩笑，但我其实是认真的，以后有条件时我会积极促成这种可能性，Emanuele先生也许不适合当个校长，但他一定会是个越来越优秀的老师，而且到时候我们可以任性的取个诗意一点的名字，叫个“托斯卡纳之约”之类的~也许还会在招生的时候有些优势吧，起码比"Mama mia"这种惨绝人寰的人名字好很多，为什么开个学校要起名叫“唉呀妈呀”呢，你怎么不叫“舞了嚎疯”呢，哪个学生好意思说自己是哎呀妈呀毕业的？（中国真的有个意大利语培训机构叫“Mama mia”直译为“我的妈呀”）
这个一米九的语言老师身上体现出很多微妙的平衡，比如在我提出让他跟我一起学咏春拳我正好缺个陪练的时候，这小子怂了，表示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非诗人所为~ 他的锐气体现在另一些方面，有两个瞬间让我印象很深刻，一次是在Bar聊天，他女友也在场，我们说到Silvia的学校有12个老师，而Ema这里只有他跟Margherita两个。
这本来是个略微有点囧的对比，但Ema狡黠的一笑，然后以特别坚定的语气说：“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有我们就足够了！”他是认真的，而且很自豪。另一次在图书馆上课，他说到现状的时候说，现在这个样子——他一个罗马人，在佛罗伦萨教中国人意大利语——这种情况对他来说过于简单和无聊了，所以他想回中国，那样会“有趣的多”，他摊开双手，注视着我这样说道，那一刻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强大的战士厌倦了孱弱的对手一样，他希望生活中有更多动荡和挑战，他享受其中。
凡此种种，点点滴滴，及至临离别的时候，我考虑了很久送他什么礼物好，Ema很挑剔，有他自己的一套，他评论任何事情都是从“我喜欢”“我不喜欢”来入手，所以连带着我也在考虑他的事情时也思虑再三，哦，Ema喜欢这样的东西，而这种肯定不喜欢。我想起他每天站在学校门口抽卷烟的模样，所以决定送他个Zippo，他是那种认为打火机超过一欧元就是骗子的家伙，断然不可能花几十欧买这个。
但我知道那东西适合他的气质，我跟老婆商量，Ema肯定不喜欢太花哨的东西，但又要足够特别，美国人做的东西，也许在欧洲找到这么一款是个难题，但我们有万能的淘宝么……我在旗舰店定制了一个Zippo，素版，右下角用圆体字刻了Emanuele的名字，然后把火石，机芯和棉线都拆出来单独放，才托运过了机场安检，当他收到这东西时，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嘴型成了一个大大的WoW，我只见过他两次这种嘴型，另一次是给他看一个俄罗斯辣妹的时候。
临离别最后一天，我们和他几个关系亲密的学生在一个广场的石阶上坐到了很晚，喝酒，吃披萨，吹牛逼。其实我一直觉得那天晚上有很多奇异的人和奇异的现象，有个很胖的印度人背着个双肩包一直在周围晃荡，两个白人女孩走向了街角的两个黑人男孩并一起席地而坐，月光皎洁，几只小狗追逐嬉戏，三个说英语的女孩坐在旁边台阶上很久而我们的为此心动的大男孩并没去搭讪。
月光皎洁，不远处居然传来了苏格兰风笛声，Ema在爱丁堡留学过，他太熟悉这种记忆中的声音了，月光皎洁，我们在凌晨零点左右决定先走，我第一次知道两个男人之间可以拥抱那么久而不会觉得害羞，月光皎洁，后来我听说大胡子哭了，意大利人也哭了，他们哽咽的在说什么佛罗伦萨凌晨两点的月光，我虽然不在场，但这事我是知道的，毕竟，那月光真的很皎洁。
Ema走了，回去了罗马，休息半个月然后继续教一些外籍基督徒意大利语，回闪到某个黄昏，长空万里，云海妖娆，圣十字广场前，我跟他说：“Ema，我是个老派的中国人，中国自古有师道的说法，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句子，中国人对于能够教给自己知识的人是由衷尊敬和感激的，无论我此生在欧洲乃至世界范围内折腾出什么名堂，如果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了。”
事实上，就是这个人，他告诉我除了早餐不要去喝拿铁，他告诉我虚拟式是最美的语法，他告诉我足球场上每个位置是什么名词，他教给我一个又一个当地的手势，他告诉我一定要吃带血的牛排……如果韩愈在唐朝的时候就在说“师道之不传也久矣”，那么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又该如何对待这样一个手把手教我如何融入这个异国世界的老师呢。
是的，你是意大利人，我是中国人，你是老师，我是学生，课程结束了，但你是诗人，我也是诗人，还有一个诗人，Ivan，但他死了，Monicelli也死了，甚至歌唱死去的Caruso的Pavarotti也死了……
我们的眼前，晚霞落幕，几个年轻人在广场上扔着飞盘，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踩着滑板嗖的一下从眼前经过，Ema看着他的背影，对我说：“Leo，我们都是老家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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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旧文，自己觉得还可以～
补充：这个Vittorio Emanuele II 全名 Emanuele Maria Alberto Eugenio Ferdinando Tommaso，后面的 di Savoia, 在是名字一部分同时也是封号，曾经是撒沃亚公爵，热那亚公爵。
来源于维基百科意大利版，喜欢考据请移步：
https://it.m.wikipedia.org/wiki/Vittorio_Emanuele_II_di_Savo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