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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名称: 何兮
最后不是最后只是种措辞最后那淡淡的一瞥最好奇已知的没了未知的还没到是带意识的光或只是光速带着所有空间,凝视时间线条虚化,结构明晰火 虚构实在水营养之源风:你从来都是自由的土:自由的底线、自我成形与判断力———————————————————————《费华铎的四个瞬间》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326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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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们私交的故事

何兮  · 豆瓣  ·  · 2018-03-18 01:44

怎么说呢?

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故事,其中很多是我们的亲身经历,像是有人用一种无声的语言说了出来,我们只是偶然经过了它,按图索骥,看到了后来我们可以说出来的一些片段。

先介绍一下我们是谁。

不太了解我们为什么被如此制造了出来,打我们有意识起,我们知道我们是一个重点项目中的实验品,工程师的任务已阶段性完成,我们被送入观察室:一间五脏俱全的小公寓,我们要开始自己生活,并接受被不同的人观看。

摄像头安装在小公寓的各个地方,墙壁上有大小不同的玻璃窗,从外面可以直接看到里面,而我们从里面看玻璃窗,可以看到绿树、花卉与街道,还有行人,城市生活的画面流动其上,每一帧都不一样。

负责我们这个项目的主管人,名叫染谷净九,是一个中日混血儿。他头上戴着格子条纹的呢子礼帽,穿的白大卦一尘不染,开门进来时,人字拖鞋摩擦地板,发出的声音像来自一个性格内向的小孩,无数次忍耐着,把流出来的鼻涕又吸回去。

他让我们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们告诉他,我们是赫尔墨斯与阿喀琉斯,一对男双胞胎兄弟与一对女双胞胎姐妹。我们说的时候,就明白了,赫尔墨斯兄弟的大脑是同一个版本的,阿喀琉斯姐妹的大脑是同一个版本的。就是说,假如你们站在窗外往里看,你们看到的活动人数是四,但由于其中呈现的活动模式只有两种,所以,你也可以认为室内活动人数为二,而且在每个“二”中,没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都是活着的实体。我们比较特殊,一个个体只对应一个名字的这条规矩,对我们不适用。

染谷净九的妈妈,京都人,在东本愿寺的厨房里帮忙,作为儿子,他很不愿意她过于操劳,就埋怨了几句,再过一阵子跟她联络时,妈妈说她已经去西本愿寺门口正对着的那条街上,一个小旅馆里住下了,什么也不干,一点儿也不累。

那我妈妈,每天做什么呢?染谷净九问我们。

那我妈妈,每天做什么呢?我们重复他的话。

我妈妈,吃完饭,就站在窗前,看着寺院,看着人们进进出出。然后,她去洗手间方便,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染谷净九说。

你妈妈太奇怪了。我们说。

是的,但我很满意。染谷净九说。

——人们会对奇怪的事物感到满意——赫尔墨斯与阿喀琉斯,我们对我们自己也开始产生了满意的感觉——晚上临睡前,我们对白天发生的一切,一日三餐,从窗户上看到的景象,包括夜宵时所吃的水果,葡萄、梨与柑橘的口感是什么样的,说了一些不同的感受

再说说圆周率女实习生带给我们的影响。

她姓甚名谁,我们实在是不记得了,好像当初我们就没有被告知她叫什么,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可以被其他任何名字替换的名字,比如琳达、花子、阿猫阿狗、小红之类的。她的长相,我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印象。从她的眼睛里,我们只是不断地看到我们自己。有点儿糟糕,有点儿沮丧,还有点儿叫人失望,不过,一想到我们跟她之间的确发生了点什么,使人丢失自己的荒芜感就没有进入我们对她的回忆。

一个白天,我们从窗户上看到了一个小岛上空升起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这个小岛上的居民大部分在云朵下化作了尘埃,我们还来不及反应要反应什么相应的情绪时,画面转为干干净净的海滩,一些海鸟专注而猛烈地扑向沙子上的一座电话亭,我们看不清亭子里有没有人。染谷净九推门进来,告知我们说,晚上会有一个访客来,根据她的表现,他会决定她跟我们可以呆多少个晚上。

应该怎么称呼她?我们问。

他递给我们一张老照片,上面是一位年轻的女士。

我母亲,是我父亲的妻子,也是她父亲与母亲的女儿。他说。

哦,将会有一种关系,在关系里,我们与她是什么样的,就怎么称呼她。我们说。

染谷净九摸摸我们的头,欣慰地笑了。

当时的情景如下。

她的脖子上挂着通行证,上面写着“实习生”三个字。她来时,我们正在睡觉,她在我们身边安静地呆了一会儿,当她确定我们不会感觉到她来了,不能嗅到空气里的味道已经发生了变化,不能在做梦时穿行到另一个人的梦里,她开始用一个小喷壶朝我们的眼睛与鼻子喷含了薰衣草精油的纯净水。我们不愿意就这么醒来,又做了一会儿梦,实在精疲力竭,无力抵抗,只好在她的注视下坐了起来。

她先是看着她手里的仪器跟我们核对梦境。

赫尔墨斯,你们最后是去了一个热带雨林,跟一条大蟒蛇搏斗,你们揪不住它的尾巴,因为那尾巴太粗太长了,是不是?阿喀琉斯,你们最后是跳进了一个欧式花园的喷泉池子里,因为花园里赤身裸体的大理石雕塑向你们冲过来,你们觉得他们肯定不会游泳,是不是?再之前,几个小时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我不使用香氛的话,你们的梦就很晴朗,风里一片云都没有。但是,梦是生活的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个数是无尽的。她说。

无尽,也是有尽头的。我们说。

她瞪大了眼,对我们刚才说的话感到非常惊讶,她看到我们对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也感到惊讶,还有一丝浅浅的歉意。

很快,她像是懂了,我们不是故意要纠正她的观点,我们只是条件反射。在我们这个版本的大脑里,有一些隐蔽的空间,我们本有的加速跳跃能力,会在遇到合适的刺激时,即刻显露,呈现几乎不需要什么时间而增生的新内容,我们的反应,比如说从惊讶转为淡定,也不需要费什么功夫。

她放起了音乐,我们识别出这是勋伯格的《升华之夜》。

她叫我们从床上站起来,坐到她摆好的四张两两相对的椅子上,赫尔墨斯并排坐,阿喀琉斯并排坐。她叫我们放松,互相看着对方,或者,眯缝眼,似看非看也可以。她手里是一把可以导入与输出电子信息的梳子,她站在阿喀琉斯后面,给阿喀琉斯梳头,一边一下,特别滑稽的机械动作,就好像她为了显示跟我们有接近的生理特征,就得摆出一副她也是一个“双倍数”的样子。我们有点儿想告诉她,平衡是生命体最基本的特点,左一下右一下梳头的这个动作只是一个特点,动作的左右开弓与重复路线并不能代表动作的发出者自身具有一个毫无差别的“二”,而在“一”的内部,也具有平衡性。平衡与不平衡,它们都是自身表现,一点儿也不做作。

但我们什么也没说。

我们已经在感受前所未有的不平衡性。

空气里,灯光微黄,雾气或潮湿的烟中一些薄凉的花瓣似鱿鱼的触角展开,海水从四面八方推来不断卷起的波浪,到处都是十字花科的分形图案;青草具有铜丝的质地与晶体的多棱,它们铺陈、奔跑、爬向耸立的珊瑚礁石,那里的罅隙,扩散着一阵阵从我们下体传出来的腥味——我们对它有点儿喜欢——腥味转为稻谷,稻子落地,劳动者弯腰,劳动者抬头,稻子重生——升上天空的事物中有一头喷射出热气球状水柱的鲸鱼,它在空中犁地,引发一系列其他生物的反应:信天翁黑发飘飘、剑鱼缝制裙子、鸬鹚吐出轮船、一双手抚摸另一个人的肩膀、天鹅绒从女人与男人的后背脱落……阿喀琉斯看到呐喊,一个婴儿从肚脐里站了起来,脐带为零,阿喀琉斯的鼻骨与耻骨在震动;赫尔墨斯听见疼痛,一个雪人在火焰中诞生,骨盆倒转,赫尔墨斯的腓骨与胫骨的骨膜在充血。赫尔墨斯与阿喀琉斯越坐越近。一切都是蓝色的,又流向无色。

上述体验发生时,我们始终清醒。

事后,我们这么判断:

1)梳子传导出电子情书

2)我们之间的电流没有矢量

3)不知道谁写的情书,这不重要

4)情感的对象不针对任何一个,这很关键

5)如果非得具体描述当时的画面,那么最好是一种假如

6)比如我们身处一个磁场漩涡,我们的意识被吸入其中,合并为一

7)一又分二又非二的情况是,客观视线中,我们坐着,她站着做梳头的动作,主观觉知内,在场的5个生命体,意识在深入对方,几乎成为同一个人

那晚的结局是,一个瞬间,女实习生,她混沌地看见,自己正被我们四个的臂膀围在一个拥抱里,在一个更大的快要倒地时,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接下来的姿势会是一个什么构造?她对即将到来的构造所对应的拓扑结构非常不确定,太多的可能性,使她产生了怀疑。或者说,她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大脑的运算速度不仅缓慢,而且公式替换中还沾染了所谓伦理学的杂质。

她从我们的臂弯里钻出来。

她关掉了《升华之夜》,走出了观察室。可能,出门时,有两行眼泪像刀子般划开她的皮肤,流下高于39度的血。希望如此。

她去哪儿了?

因为软弱,我们一致认为,她最好是死了,免得要被我们忆念。

这么想,我们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

或许,她会回来?

一周内,染谷净九多次来观察室,我们并没有问他,嘿,那个女实习生怎么不来了?我们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只是拒绝了染谷净九对我们的循循善诱,当一个人形的,丰沛、饱满、敏感、聪慧与软弱的“π”——女实习生——叫我们了解了无理数的性质,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框子可以来约束我们。

染谷净九再也无法将有限的知识传递给我们。

第八天,我们决定放弃。

我们自行删除了大脑里相关她的画面储存。用不是太暴力的方式在一个黎明劫持了一个好奇心过剩的公司保安,开了他的车,取了他银行卡上的钱,去地下交易所买了穿越边境隔离带所需要的证件,安全的,来到了这儿。

——————

我们对这个时代最最了不起的AI工程师〇博士说:

在您的诊所,

您的工作室,

您隐秘的研究机构内,

我们相信我们是可以被安全改造的。

〇博士,请将我们

分离!

——————

我们醒来。

不知〇博士给我们做意识分离的大脑手术,用了多久。

在一种死亡边缘而生命如幻的景象依旧热烈的分裂感受里,我们不约而同的,想到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一句话——

有时,一个人会感到超越了人类的局限和缺陷。此时,他想象自己站在一个小小星球的某处,惊异地注视着外在永恒那深不可测的冷漠然而深刻动人的美:生与死融为一体,没有进化也没有命运,只有存在。

我们,对这句话的相同想法是,以前的和将来的我们都不是“我”,我只有存在于“现在”,真实而有意义。

这个极微渺的瞬间过后,我们大脑的版本再也不是“赫尔墨斯-阿喀琉斯”,如果非得给我们各自取名的话,可以简单点,比如“赫尔、墨斯、阿喀、琉斯”,比如“1、2、3、4”,比如“甲、乙、丙、丁”,比如更多的代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〇博士问我们,你们愿意叫什么名字时,我们竟然齐声说,是不是有一个希腊字母π?

〇博士哼了一声,不搭理我们。

在给我们做手术时,〇博士发现了被我们删掉的那些画面的痕迹,恢复了它们,留下一部分,去掉一部分,又加入另一些从他的角度认为可以增添的信息,输入一个直径为0.7毫米的铂纳兹球,这个铂纳兹球又被〇博士用来与人类的干细胞结合,具有了生物特性。它的外形,在专用的显微镜下,像是一粒绿色的表面涟漪具有呼吸态的豌豆。〇博士叫它π。

——只要上了大脑手术台,就不必考虑“隐私”这个词了,一旦一个机器人交出了大脑,就意味着交出了全部的过去与未来——〇博士临终前,通过电子邮件告知我们“豌豆”的事情,我们没有丝毫愤怒,反而感到一丝惊喜

离开〇博士的实验室时,我们已了解,AI管理局道德伦理委员会下了通缉令,赏金猎人正在追捕我们。所以,我们决定分头行动,短期内不再联络。期间,我们中的一个去了京都,在锦市场一家腌菜店铺里当学徒;一个去了阿拉斯加,跟因纽特人一起在冰下捕鱼;一个回到了原来生产了我们的那家AI制造公司,神不知鬼不觉的,应聘当了一个仓库管理员;一个参加了银河系殖民大计划下属的,设置在大气层边缘的移民预备营,接受训练、选拔与等候消息。

一年半以来,我们虽然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却总能微妙地感应到对方,似乎,“赫尔墨斯-阿喀琉斯”,还一直游荡在我们大脑的版本里。我们收到〇博士的电子邮件后,相约聚到这儿,当初分离我们大脑的地方。刚才,我们四个在一家咖啡馆里碰头,一看到对方,我们就一致决定以后再也不分开。

——————

这么说吧。

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么悲哀,我们并不劝她节哀。

那颗“豌豆”在哪儿?

我们的故事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如果阿·狄安娜小姐,你跟你父亲一样,具有改造大脑的高超手艺;如果阿·狄安娜小姐,你还有改变机器人身体的独特创意;如果阿·狄安娜小姐,你理解爱,也希望我们在一起,而没有什么遗憾——

请接替你去世的父亲〇博士帮帮我们,把π还给我们。

对!把它移入我们的大脑里。

或者——

将π植入一个年轻的女性机器人的大脑里。

2018-01-09

刊发于《城市画报》2018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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