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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张开了黑色的臂膀

旭日秋语  · 简书  ·  · 2018-03-17 10:03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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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这年,谢炜楚和死神擦肩而过。

谢炜楚记事的时光,是从妈妈谢筱倩阴沉的面孔开始的。谢筱倩的脸有点瘦,上面有芝麻粒大小的雀斑。或许是脸上的肌肉不多,她的脸颊大部分时间是板着的。谢筱倩板着的面孔和冷漠的眼神,让谢炜楚觉得这是妈妈正常的表情。于是他就模仿着妈妈的样子,小脸庞也板着,也像妈妈那样没有表情。

“整天挂着个苦瓜脸,给谁看!”吃饭了,谢筱倩瞪一眼谢炜楚,她的筷子头,就敲在他的额头上。十一岁的谢炜楚,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他只是害怕地低下头,默默地扒拉着饭粒。这时候,谢炜楚有些想爸爸。爸爸在外地工作,每年休探亲假才能回来。并不是说爸爸对他有多好,而是爸爸在家里,他挨打的次数会少一些。

“收——烂铜烂铁玻璃瓶喽……收——废纸废书旧塑料喽……”一句句悠长厚重的吆喝声,在小巷子里回荡。还隔着老远,院子里的人就知道是谁来了。那个走街串巷收破烂的摊贩邹二郎,隔三差五的来这里走一圈,把家家户户的废品搜罗干净。每当这个时候,院子里就非常热闹,大人小孩都忙着往外面倒腾着家里不要的东西。过了秤之后,大家手里捏着邹二郎递过去的钱币。有的是三两枚镍币,有的是一两张角票。

谢炜楚也混在人堆里,看着妈妈把他上学期的课本作业本拢到一起,摞进邹二郎的秤盘里。邹二郎弯曲右臂的手肘,他的大拇指伸进挂着秤杆的麻绳环圈里,左手的手指则飞快的拨动坠着秤砣的麻绳,秤杆的尾端微微地上翘。“六斤六分钱。”邹二郎报了数,左手抓住秤杆,右手的四根手指头贴着秤盘的底部,大拇指拌着秤盘浅浅的边沿。秤盘里面的书本,便倾斜着跌落到箩筐里。

谢筱倩手心里攥着两个镍币,一个五分钱的,还有一个是一分钱的。她准备离开时,眼睛的余光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她停住了脚步,弓起的身子凑近箩筐。她把手伸进箩筐扒开遮挡着视线的物品,少顷从里面拎出一双凉鞋。

这是一双女式凉鞋,原本的珍珠白色,已经失去了光泽。谢筱倩看一眼手里的凉鞋,又看一眼谢炜楚脚上的凉鞋。谢炜楚穿着的这一双凉鞋,鞋帮早就和鞋底脱离了。是谢筱倩用薄锯片在煤火上烧红了,把鞋帮重新粘在鞋帮的。“邹二郎,这双凉鞋几分钱,卖给我。”

“一角钱!”看见谢筱倩那热切的目光,邹二郎的眼睛一眯,价格脱口而出。这双女式旧凉鞋,是巷口一个小胖子卖掉的。邹二郎清楚地记得,小胖子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一边把凉鞋递给他,一边对他说:“下次你来,可别说我卖凉鞋给你。”

邹二郎狐疑地问小胖子:“为什么不能说?这鞋不是你家的?”来路不明的东西,邹二郎可不敢收。前几天,有个同行收了赃物,连人带东西被派出所收了进去。

“是我妈妈的,我放火炉上把鞋底烧糊了。”说着,小胖子把鞋底朝邹二郎亮了亮,邹二郎这才放心收下。不过邹二郎耍了个心眼,原本该给小胖子两分钱,却少给了他一分钱。

小胖子转过身,蹦跳着到了便民店,用那枚硬币换了一颗糖。这颗糖是辣椒形状的,颜色是鲜红鲜红的,固定在一根细细的竹签上。这种糖,孩子们称为“辣椒把子冰糖”。小胖子喜滋滋的把糖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舔着。

邹二郎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耳边却响起了尖刻的叫声:“一角钱,你怎么不去打抢?”原来是要买这双鞋的女人,在挖苦他。

“真要一角钱。大姐你想想,买双新鞋得一块多钱,穿一年还不得旧?这双鞋才一角钱,起码可以穿三五年,你怎么算怎么值。”邹二郎把她的挖苦当成了耳边风,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对她循循善诱。

谢筱倩心里转悠,话是这么说,也是这个理。可是得一角钱,有点心痛,就不想要了。可是谢炜楚那双补得不能再补的凉鞋,恰到好处的又被她瞥见了。如果不买的话,就得给谢炜楚买新鞋。舍不得现在这一角钱,转过身就得花一块多钱,那更不划算。“要不,就给你刚才卖东西的六分钱?”谢筱倩的口气软了,她商量着对邹二郎说:“你也别赚得太狠,下次我从家里多找些废品买给你。”

六分钱?可以赚五分钱。五分钱可以去面馆,吃一碗光头阳春面,今天晚上的饭是有着落了。邹二郎这么想着,准备同意了。可是巧不巧的是,邹二郎也看见了谢炜楚脚上的破凉鞋。于是,邹二郎又开口了。他说:“六分钱?看在咱们老宾主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

听邹二郎这么说,谢筱倩的眼睛亮了一亮。可还没等她说话,邹二郎接着说道:“不过,得搭上你儿子脚上这双鞋。”

谢筱倩气恼地说:“你倒打的好算盘,给你六分钱还不知足。”

邹二郎笑着说道:“大姐,我给你赚钱你还怪我。我问你,你儿子脚上这双鞋能值多少钱?你如果卖了,能卖四分钱?我最多给你一分钱。”邹二郎的语气很软和,但他的道理让人服气。

谢筱倩无法辩驳邹二郎,于是她口气强硬地对他说道:“这双鞋可以给你,但我只能给你五分钱。愿意就成交,不愿意就拉倒。”她这副架势,活生生的要从邹二郎的虎口里,拔出一颗牙来。

邹二郎知道再也捞不到油水了,如果不见好就收,这单生意就歇菜了。于是,在两个人成交的时候,谢炜楚脚上的凉鞋,就被谢筱倩剥下来交给邹二郎了。

“穿上!”谢筱倩把从邹二郎手里交换来的女式凉鞋,扔到谢炜楚的脚边,对他喝道。谢炜楚知道妈妈的话,是不能违抗的,他一声不吭地穿上了。

这双鞋一穿上脚,谢炜楚就觉得不合适。他觉得鞋面上那朵白色的花,是那么刺眼。此刻这朵花似乎活了,它正在笑话他:男孩子穿女式凉鞋不合适。还有这双鞋又长又大又宽,谢炜楚的脚在里面,好像牛栏里关着一只猫,很不合脚。可是,面对妈妈的威严,谢炜楚不敢说出来。

这时谢筱倩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

听见妈妈说话,谢炜楚这才怯怯的说道:“凉鞋有点长。”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妈妈的手掌,妈妈揍他的时候,手法特别快。于是,他的身子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谢筱倩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长什么长?你现在人小脚短,过几年人长大了,脚就跟着长了,穿着就合适了。”既然妈妈这么说,谢炜楚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了。他只得低着头,再次盯着这双鞋不合适也不合脚的凉鞋。

转过头,谢筱倩对邹二郎说:“你说的不错,穿几年没问题。”邹二郎乐呵呵地笑着,挑着箩筐向隔壁的院落走去。

-02-

第二天,谢炜楚脚上穿着它去上学。谢炜楚总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看着他这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穿着一双硕大的女式凉鞋。谢炜楚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因为凉鞋的前掌部分过长,谢炜楚走路的时候,必须抬高脚才不会蹭刮着地面。于是他走路的姿势,就不是正常的移动脚步,而是那种高抬腿的踏着脚步。

谢炜楚走路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到校时已经迟到了半节课。走进教室的时候,老师和同学都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怪异。也有同学注意到了谢炜楚穿的凉鞋,小胖子祁樯就是特别敏感的那个人。为什么?因为他觉得这双凉鞋,非常的眼熟。跟他卖掉的妈妈那双凉鞋,几乎一模一样。

下课了,祁樯第一个冲到谢炜楚的位置前,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脚上的凉鞋。 谢炜楚被祁樯盯得发虚,他的脚不由自主的往课桌下面收缩。祁樯说话了,他语气肯定地问道:“谢炜楚,你怎么穿我妈妈的凉鞋?”

“没有,这是我妈妈给我买的。”谢炜楚觉得祁樯的话很奇怪,于是他很坚决地否认。

祁樯不再说话,他突然箍住谢炜楚,朝谢炜楚同桌的女同学俞欣璐喊道:“你给我脱下他右脚的鞋。”

俞欣璐不解地问道:“干嘛脱他的鞋?”

祁樯依然箍住谢炜楚,他喘着气说:“那只鞋底有记号,脱下来看看就可以知道,到底是不是我妈妈的凉鞋。”

俞欣璐拒绝地说:“你欺负人,我不脱。”

祁樯气喘吁吁地吓唬她:“你如果不脱,我明天把青蛙放到你的书包里。”

听祁樯这么说,吓得俞欣璐蹲下身子,把谢炜楚右脚上的鞋子脱掉了。站起来之后,她把鞋子递给祁樯。这时,祁樯已经松开谢炜楚。接过凉鞋后,祁樯把鞋底翻了过来。此刻他们的旁边,早已围满了同学。同学们都看见,鞋底的前掌部分,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

祁樯看见这东西就乐了,他举着凉鞋对围观的同学说:“这片黑东西是我放在火炉上烧的,我怕挨妈妈的骂,昨天就一分钱卖给了收废品的。谢炜楚,你说是你妈妈买的。是不是昨天买的?是不是从收废品的人那里买的?”谢炜楚被祁樯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这一下子,同学们“哄”的笑起来,是一种讥讽的笑。他们在笑话谢炜楚穿女式凉鞋,他们在笑话谢炜楚穿废品摊上买的凉鞋,他们在笑话谢炜楚穿一分钱一双的女式废品凉鞋。在同学们的耻笑声中,谢炜楚觉得自己的无地自容。这一声声讥笑,让他愈加自卑。

“啪嗒”一声,祁樯歪了歪嘴角,把手里捏着的凉鞋,扔到谢炜楚的脚下。然后,祁樯双手叉着腰,用不屑的口气对围观的同学说:“你们别跟他玩,他一个男的穿着的凉鞋,也不知道丑。”在这群十来岁的男孩眼里,所有的女性,都是“妹子”。

祁樯说完,就扭转身子往人群外面走,同学们也跟着散了。他们的心里,都开始疏远谢炜楚。学校里,原本是谢炜楚唯一可以偶尔笑一笑的地方。现在这个仅有的空间,也对他漠视起来。谢炜楚坐在座位上,落寞的眼睛望着祁樯的背影,望着同学们一个一个地返回各自的座位。

随即,谢炜楚的额头抵在课桌上。他恐惧地看着横在脚边的那只凉鞋,还有穿在左脚上的另一只。他已经意识到,这双女式凉鞋,就是让他见不得人的罪魁祸首。谢炜楚尽量地蜷曲脚趾,可他瘦小的脚背,依然裸露在这双凸显花朵的凉鞋里,依然会被同学耻笑。

谢炜楚心想,既然同学是因为这双鞋嘲笑他,那就想办法让这双成为笑料的凉鞋消失。如果不穿它,他们就不会笑话他了。想到这里,谢炜楚迅速脱下左脚上的凉鞋,伸手将两只凉鞋都拾起来,塞入课桌那空洞洞的抽屉里。

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谢炜楚心虚地他瞟了同桌俞欣璐一眼,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无助。这时,俞欣璐向他道歉,她说:“谢炜楚,对不起,我不该脱你的鞋。”

听到这唯一没有敌视的声音,谢炜楚的心里升起一丝暖意。他摇摇头说:“没关系,我没有怪你!”

放学了,同学们向着教室门口蜂拥。谢炜楚却在慢吞吞地清理书本,再慢吞吞地放进书包。之前每天放学,他也是这堆蜂里的一只。但是,从穿上这双女式凉鞋起,他就离群了。不,准确的说,他是被他们排斥了。

速度再怎么慢,书包也会收拾好。“谢炜楚,你快点啊!我要锁门了。”值日生拿着锁,不耐烦地催促他。谢炜楚不得不拿出放在抽屉里的凉鞋,皱着眉头塞进书包。

走出教室,上了教室前面的十级石阶,谢炜楚看见了他的同桌。俞欣璐迎上去几步,小声地问他:“谢炜楚,你怎么才出来?”

谢炜楚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自己的赤脚,碎石子硌着脚板有些痛。谢炜楚说:“我收拾书包,出来得慢一点。”接着,他好奇地问俞欣璐:“你怎么还在这里?”

俞欣璐看着他笑了,她的笑容很轻很浅,但是她的眼睛却很清很亮。这是谢炜楚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看得他痴痴的呆呆的。在这一双眼睛里,谢炜楚看见了一种温暖,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你怎么赤着脚?扎伤了怎么办?”俞欣璐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炜楚的神就回过来了。“没事。”谢炜楚故意装着轻松的口气说。俞欣璐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街道的路面,是被太阳晒得融化了的沥青。俞欣璐陪着谢炜楚,走在路基的边沿处。虽然说没有沥青,但是有数不清的碎石子。谢炜楚赤着脚,一边走一边不断地蜷缩脚趾头。他努力地把脚板弓得高一些,这样就可以略微减轻脚板心被硌的痛楚。

横过马路的时候,因为害怕沥青烫伤脚板,谢炜楚从书包里拿出凉鞋穿上。过了马路来到对面的路沿,他马上就脱了下来,飞快的放进书包。谢炜楚仿佛觉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都知道他这个男孩子,穿的是女孩子的凉鞋。所以他的动作快的很,快得让走在他身边的俞欣璐,都有点吃惊。

-03-

走到他们居住的那条小巷,他们就分手了。俞欣璐住在巷口,谢炜楚住在小巷的最后面。进了家门,谢炜楚才发现自己忘了把凉鞋穿上。可是已经晚了,妈妈的手掌已经攥紧,手指向手心弯曲,坚硬的指骨节,重重地敲在他的头顶。

谢筱倩这种打人的动作,当地人称为“栗壳子”。意思是指节敲在头顶脑门心上,就好像是手里攥着一只坚硬的板栗,把板栗那坚硬的壳,重重地砸在被打的那个人的头上。这种滋味,谢炜楚早就习以为常了。

此刻,天灵盖被重重的一击,谢炜楚就觉得一阵晕眩。他只得闭上眼睛,站在原处不动。应对这种晕眩,谢炜楚已经很有经验了。只要捱过最初的几分钟,晕眩的感觉就会慢慢减轻。而今天,就在他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了弟弟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凉鞋,是男孩子穿的那种样式。他还看见了妈妈对弟弟的笑容,温和慈爱。他想,原来妈妈也是会笑的。

“凉鞋呢?干嘛不穿上!”谢炜楚的眼睛才闭上,就听见了谢筱倩的吼声。尽管头还在晕,谢炜楚还是睁开了眼睛。如果不理睬妈妈的问话,她的下一个“栗壳子”,就会及时的砸在他的头顶。谢炜楚睁开眼睛之后,他所看见的东西都在旋转。于是他连忙蹲下身子,紧接着打开了书包。谢炜楚从书包里拿出了那双凉鞋,战战兢兢地说:“凉鞋在这里,我马上就穿。”

谢筱倩厉声问他:“以后还脱不脱了?”

谢炜楚赶紧回答:“不脱了,再也不脱了。”

“哼!”谢筱倩的鼻子仿佛不透气,发出了很重的声音,然后才走开。

第二天上学,谢炜楚还是走着怪异的步子。走到巷口的时候,看见俞欣璐正在家门口站着。她背着书包,好像在等他。谢炜楚走到她面前,俞欣璐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谢炜楚接了过来,打开外面包着的报纸,眼前出现了一双凉鞋。他抬眼望着她,问道:“这是……”

没等谢炜楚的话说完,俞欣璐就告诉他:“这是我哥哥的凉鞋,是他早几年的时候穿的。昨天下午,我找了出来。你穿上,看合适不?”说完,不由分说地把谢炜楚拉到门前,让他在马扎上坐下,换掉他脚上凉鞋。然后,俞欣璐把他那双鞋放到她家里。

穿上俞欣璐哥哥的这双凉鞋,谢炜楚觉得全身都轻快了。他对俞欣璐说:“真好,很舒服,谢谢你!”

俞欣璐兴奋地围着他转了两圈,口里说着:“合适就好,合适就好。咱们去学校吧。”说完,拉着谢炜楚就走。

到了学校,祁樯和其他同学在教室外面逗留。看见他们两个人,一窝蜂地围了上来,眼睛却朝谢炜楚的脚下望去。看见他换了凉鞋,祁樯一把抱起他,亲热地说道:“这就对了嘛,你还是我们的好朋友。”祁樯的话,让谢炜楚心里升起一股热流。俞欣璐站在旁边,看到同学重新接纳谢炜楚,她心里也为他高兴。

下午放学,谢炜楚兴冲冲地跑回家。他要告诉妈妈,他有了合脚的凉鞋。上了楼梯,就看到谢筱倩在案板上切菜。“妈妈。”谢炜楚一面喊她一面走到她面前,高兴地说:“这是同学送给我的凉鞋。”

谢筱倩瞟了一眼他的脚下,发现不是那双女式凉鞋,心里就升起一股怒气。昨天放学打赤脚回来,今天放学就换了另一双鞋,这不是反抗她吗?绝不能让他有这种反抗的心思,于是谢筱倩放下菜刀,突然扬手扇了谢炜楚一个耳光。接着,又朝他小腿的迎面骨踹了一脚。看着妈妈铁青着脸,谢炜楚惊呆了,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又拳打脚踢地揍他。

谢筱倩手脚并用,边打边骂:“你这个小野种!你这个拖油瓶!你这个窝囊废!我叫你败家!这双破烂货一分钱都不值,就把我那么多钱换来的凉鞋搞没了。”

谢筱倩越骂越有气,又狠狠地踹他两脚。然后,她对谢炜楚吼道:“你怎么不去死!告诉你,你不把那双鞋拿回来,就死到外面去,再也不要归屋。滚!滚出去!”

-04-

谢炜楚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对他?他只觉得心里好痛,比身体上的痛不知痛多少倍。他背着还没从肩膀上卸下的书包,拖着好像灌了铅的双脚,离开了家门。太阳已经西沉,彩霞满天。谢炜楚觉得,这满天的色彩,没有一丝一缕是属于他的。

谢炜楚满脑子都是妈妈的怒骂:“你去死吧!去死吧!!死吧!!!”他的脚,毫无意识地机械地移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附近三岔路口。右边通向学校,左边通向河边。他没有停顿,直接向左边的路走去。

走下石阶,走下缓坡,走到裸露的河床。谢炜楚朝着黄泉路走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他退回到河床的边沿,在一块礁石上坐下。他打开书包,取出铅笔和作业本,就着膝盖写起字来。

“我是星光小学八连四排的谢炜楚,请把这双凉鞋,还给我的同学俞欣璐。俞欣璐,谢谢你!下辈子,我和你再做同学。”写完了,谢炜楚把本子放在礁石上摊开,用凉鞋压着本子,书包放在旁边。站起身,他赤着脚向水流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谢炜楚不记得走了多少步,他只知道自己是走向河流的深处。他要走向一个没有辱骂、没有冷漠、没有讥讽的世界。他的脚踝骨被水淹没了,他的小腿被水淹没了。当他的大腿开始被河流冲刷的时候,水流中蕴藏的力量,倾倒了他的身子,掀翻了他的身子。

谢炜楚没有如何可以借力的地方,他的身体在河水中沉浮。谢炜楚看见了黑色的死神,正在张开黑色的臂膀。他在等待着,等待谢炜楚扑向他的怀抱。谢炜楚觉得马上就要到达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马上就要解脱了,于是他放弃了挣扎。任凭他的胳膊就被人拉住,任凭他的身体被人托起,任凭他的一切被人摆弄。管他去的是个什么地方,只要比这个世界好就行了。

“谢炜楚,你醒醒,你醒来呀!”朦朦胧胧中,俞欣璐那熟悉的声音,在谢炜楚耳边响起。他的身子一颤,这个宛若天籁的声音,怎么也跟着他来了?慢慢地,谢炜楚睁开眼睛,俞欣璐那张梨花带雨的容颜,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这一瞬间,谢炜楚心中的痛楚,就化成了热泪,毫不止歇地滚出眼眶。俞欣璐一面用手指替他抹眼泪,一面说道:“谢炜楚,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啊?”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流得更多了。

谢炜楚看到俞欣璐的同时,眼眶里出现了祁樯,还有另外两个同学鲁松柏和窦云水,他们都打着赤膊,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谢炜楚的胳膊隐隐作痛,于是他掰开一直紧紧攥着他的、祁樯的胳膊,奇怪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俞欣璐嗔怪地说:“你还说呢,刚才你从我家门前走过去,我叫你也不吭声。我感觉不对劲,就跑到祁樯家里,和他们悄悄地跟在你后面,就发现你要做傻事。然后,祁樯他们三个人就救了你。”接着,俞欣璐问道:“你给我们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搀扶着谢炜楚,重新回到礁石上坐下。谢炜楚就把刚才家里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俞欣璐看见本子谢炜楚的“遗言”,眼眶又红了。她说:“你怎么不想想,看到这样的字,我心里会不会难过。你怎么这么傻呀?”她一面责怪他,一面用拳头捶着他的肩膀。“答应我,以后永远都不做傻事。”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他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了。”她的眼睛里面噙着泪花,泪花的下面,折射着一种光泽。就是这种光泽,给了他对生活的信心,对未来的向往。

谢炜楚松开俞欣璐的手,身子转向祁樯,伸手握着祁樯的手。然后他腾出左手,把鲁松柏和窦云水的手也拉过来。四个小男孩的手掌紧紧地搭在一起,谢炜楚不住的对他们三人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救了我。”

祁樯使劲地紧了紧手掌,发自内心地说道:“不用谢,从此以后,我们就是生死兄弟了。不过谢炜楚,不管怎么难,你都不能自杀。”

谢炜楚一下子就感觉到祁樯的真诚,同学之间有了感情真的很好!祁樯的话说得谢炜楚的心中暖洋洋的,他内心的结解开了,他眼里的世界重新明亮了。祁樯说完,俞欣璐也把她的手搭上去。从今天起,这五个十岁出头的少男少女,就抱成团了。

“我爸爸对我说过,永远都不要向命运低头。”俞欣璐对他说:“谢炜楚,你要坚强一点,勇敢一点,要对未来充满信心。好不好?”谢炜楚知道她的爸爸在牛棚里关着,这是俞欣璐只告诉他一个人的秘密。谢炜楚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着头。

“那这双凉鞋怎么办?”谢炜楚指着礁石上的凉鞋说:“妈妈不让我穿,不然就不准我回家。”

俞欣璐想了想说道:“我有办法了。每天上学的时候,你穿着你妈妈要你穿的凉鞋出来,我在家里等你。你换了我哥哥的凉鞋,我们再去学校。放学后,你在我家把凉鞋又换回去,穿着那双凉鞋回家。这样就不会被你妈妈骂了,你觉得怎么样?”

谢炜楚高兴地点头,连连说道:“好,这是个好办法。”

-05-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谢炜楚一天一天长大。十七岁那年,他高中毕业了。这几天同学们都在表决心,要去广阔天地锻炼成长。就在离校的前两天,突然有个叔叔在校长的陪同下,来教室找谢炜楚。在学校的操场上,这个叔叔看着他,不住地点着头说:“像,像极了。不错,是棵好苗子。”

这个叔叔的言行举止,把谢炜楚弄糊涂了。谢炜楚对他说:“叔叔,你找我干嘛?”

这个叔叔又看了他一眼,才说:“我是你爸爸妈妈的同事。”

谢炜楚觉得很奇怪,他说:“叔叔,我妈妈在家里,你去家里找她吧。我还得上课呢。”

叔叔说:“你别着急,我说的不是你现在的爸爸妈妈。我说的是,你已经牺牲了许多年的父母。”

听他这么说,谢炜楚惊呆了。这时,他听见叔叔继续说道:“你爸爸妈妈牺牲的时候,你还很小,三岁都不到。是你的姑妈谢筱倩,来办的领养手续。组织上把抚恤金和你一起,交给了谢筱倩。”

“叔叔,你说我的妈妈是我的姑妈,我另外还有爸爸妈妈?”谢炜楚听出了问题,急急忙忙地问道。

“是啊,难道你不知道?”叔叔奇怪地问道:“你不知道你的爸爸妈妈,是因公殉职的?”

谢炜楚痛苦地摇头,他说道:“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

叔叔说道:“现在我代表组织上通知你,你的爸爸妈妈被追认为烈士。组织上让我来找你,你愿意去你父母工作过的地方吗?”

谢炜楚连忙说道:“愿意愿意,我愿意。在哪里?”

“我们是保密单位。”叔叔说道,然后又问他:“你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吗?”

谢炜楚想一想,小心翼翼地说道:“叔叔,我有一个愿望。我想……”他看了一眼叔叔,不敢说了。

叔叔看见谢炜楚小心谨慎的模样,估摸着这孩子过得不怎么开心。于是,他心酸地说道:“孩子,你有什么想法,告诉叔叔,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叔叔的话,让谢炜楚的心里放松不少。他终于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叔叔,你能不能想办法,多带一个人去?”

叔叔笑着问他:“你想带谁一起去?”

谢炜楚连忙说:“她是我的同学,名叫俞欣璐。从小学到高中,我们都同学。如果没有她,叔叔你这次或许就见不到我了。她爸爸一直关在牛棚里,刚刚平反出来。”说到这里,谢炜楚恳求地说道:“叔叔,你一定要帮我。”

叔叔认真地说道:“叔叔答应你。”谢炜楚一下子就跳起来,他扑到叔叔的怀里。谢炜楚笑了,他终于可以开心的笑了,他的笑容伴着泪花。“你去和同学说一下,过几天就出发。”叔叔拍着谢炜楚的肩膀,笑着对他说。

叔叔离开了,谢炜楚连忙跑到教室。他拉着俞欣璐的手,在同学们的戏谑声中,跑到操场上。俞欣璐听谢炜楚说了他刚才和叔叔见面的情况,知道了他的父母是烈士,知道他就要离开这里。

俞欣璐听说过一句话,如果有人关了你的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谢炜楚啊,你一直不知道这扇窗在哪里?今天,这扇窗终于向你打开了。接下来,当俞欣璐听到谢炜楚对叔叔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要带着她一起离开时,她激动得捂住了脸。泪水,从俞欣璐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谢炜楚的爸爸妈妈是因公殉职的烈士,那是他三岁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喊妈妈的那个女的,是他的姑妈谢筱倩。姑妈谢筱倩领了他的抚恤金,这是谢炜楚今天才知道的。谢炜楚终于明白了,他的童年少年所经历的凄苦和差点丧命,是因为他没有爸爸妈妈。而他这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又会有谁来疼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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