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佰稼
佰稼,简书签约作者 2014年开始在网络平台上写作,第一篇短篇爱情小说《那个在大理隐居的女子》被主播录制后发布在喜马拉雅平台上,感动大量听众。 2016年4月正式出版第一部作品《别让世界改变我》。 其人擅长写爱情小说和情感小说,他的文章多关注当代都市人的精神状态,注重情感的描述和对内心的深层探讨。 新书《别害怕,我们都孤寡》已在当当,京东,亚马逊上市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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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年代

佰稼  · 简书  ·  · 2016-10-31 23:59

1

立冬的深夜十点半,方北刚参加完一个聚会,喝得有一点微醺,在太古里旁边的一栋大厦,二十七层楼,一家私房菜馆。十几个人围坐一桌,红酒,烛台,丰富的菜肴。

他常常参加这样的聚会,一群人聊得不亦乐乎联络感情,或者在热闹非凡,锣鼓喧天的KTV。他总是独坐一隅,很少与他人搭讪,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群人作兽鸟散后,他独自一人冒着微微细雨,来到太古里。

远洋太古里近来成为了成都的标志性商城,它汇聚一系列国际一线奢侈品牌、潮流服饰品牌、米其林星级餐厅以及国内外知名食府。

然而,他依旧喜欢的是它的建筑风格。古老街巷,具备历史感的独栋建筑,川西风格的青瓦坡屋顶,大面积落地玻璃幕墙,奢华的店内装横,闪亮宽大的电子屏幕,巨大的奢侈品LOGO,它显得既传统又现代。

仿佛是骨子里的暧昧。

刚刚下完雨,地面湿润,空气凛冽,纱帽街的一排银杏树上一圈一圈挂满了暖黄色的小灯,像是留住的太阳光芒。灯光把银黄色的叶子照耀得像是金子般,整颗树都在发光闪耀。

他去咖啡店买了一杯拿铁,把温暖的咖啡捧在手心,离开店子,感受到冷风扑面而来,接着走上太古里的二楼。

纱帽街一辆接一辆的出租车汽车极速驶过,发出刷刷刷的声音。对面高耸笔直的国际金融中心,在黑夜中像一头巨大的野兽。

这是深夜的成都。

他喜欢独自一人在深夜凝视这个城市,像是在凝视自己的倒影。

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他扔掉杯子,走到停车场,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一摁,车“呼……”地响起,车灯一闪,他握住车门手柄,有点冰凉,打火,开了引擎,开了车灯,准备回家。

2

方北又要去上海出差。两天时间。

从干洗店拿回自己的衣物。回到寓所,他打开衣袋,把衣服裤子拿出来。仔细地叠好,一件条纹衬衫,卡其色商务休闲裤,一套蓝色西装。

方北独自一人住在一幢欧式的老公寓,那栋楼的楼层不高,屋子里挂着老式的吊灯,铁艺窗户从地板直通到顶。房子宽敞明亮,是个两室一厅的房间,睡的是一张一米八宽的原木质床他从无印良品买来四件套,低调大气简约的风格,是他所喜爱的。房子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厨房,厨房里他买的IKEA崭新厨具至今还未动过一次。他去超市里买各种生活用品,面包饼干牛奶,新鲜水果,饮料啤酒等塞斥在冰箱。

他不喜欢搭配不热衷于时尚,唯一穿的品牌是无印良品,选择对他来说是一个麻烦,每次换季,他到无印良品的实体店挑选当季的衣物。

他终年只穿一双棕色系鞋带的皮鞋,一次性在网上购买十几双袜子和内裤。穿上半年或者一年再买新的。

他把衣服放进自己的行李箱。在行李箱放上一本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剃须刀。微软的Surface电脑。东西不多,力求降低重量,保持清简。

深夜的机场,白日喧嚣的人群早已褪去,昂贵精致的服装店铺,热闹的咖啡店和餐厅,甚至是书店,特产零食店,手工饰品店等全部关闭,此刻巨大空旷的机场显得荒凉而冷寂。

候机室一大群人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大部分是中国人,少数几个欧美人。他们各个脸色倦怠,疲惫不堪,哈欠连连。掩盖不住的困意。

但他却很清醒,一点都不觉得累。走在巨大透明的落地窗边,空旷无边的黑夜,千万年不变的沉默与深邃,橙黄的灯光幽幽地照着。他遥望窗外寥寥几辆停在停机坪上的巨大飞机。

深夜十一点,航站楼响起提醒登机的声音,拿号好综合牛皮商务包,拖着行李箱,排队登上客机。

凌晨一点到达,走出机场,会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和寂寥。航程令他疲惫不堪,他从出站口出来后就搭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头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他很困倦,闭上了眼睛但又没有睡着,有点想呕吐但又吐不出来。车身一摇晃,他睁开眼,从模糊的车窗张望打量着这个城市,拔地而起的鳞次栉比的玻璃高楼给予人一种压迫感。城市里灯火辉煌,连路边上的高树上都挂满了一闪一闪的小灯。霓虹灯招牌俗艳而闪亮,大多是餐厅、KTV、洗浴中心、酒店、美容院、药店、洗发店、商场等的名字。巨大的LED上有精致清晰的广告。前后接踵而来的车子,喇叭声次第响起。天桥七七八八纵横交错。

他来过上海很多次,他对这个城市失去兴趣。可以说,他对任何城市失去兴趣。不觉得自己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城市长久定居下来。这一年,他去过很多城市,城市与城市之间在他眼里并没有多大区别。他总是在一个城市待上两三天,然后离开,不觉得自己与他们有什么深刻的联系。

四十分钟后抵达酒店,进入房间后立马脱掉他的西装,这是他在店里量身定制的。只是他不太喜欢穿西装,总感觉人被绳索给束缚住。他换上酒店的便装,坐在柔软的床铺上休息了一会儿,电视里放着莫扎特的乐曲,房间内灯光幽暗。

方北打量着这个酒店。酒店的床铺被单洁白,杯子柔软,奢华的布艺沙发,烫金的门把,宽大的洗手间,洗手间里的白瓷浴盥,原木桌子,宽大的昂贵液晶电视机……跟他住过的其他酒店没有任何区别。

他来到酒店楼顶的小酒吧,酒吧里有乐队在演奏,一个吉他手留着长发拨弄着手里的琴弦,主唱是一个穿着一袭红色纱裙的女子,她有着一头艳丽的红色长发,如火一般。她的声音极度暧昧,有酒一般的温柔。她唱的是英文歌。

酒吧里灯光迷乱,有人吸着一根烟,有人正在倒酒,有人在欢快地闲聊。他独自一人在餐厅的一角,右手拿着倒满了啤酒的杯子在喝,随即左手拿着一根烟在吸。烟雾迷漫,音乐伴美酒,他安静地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凌晨两点,他脱掉所有的衣服,躺入打满水的白瓷浴缸。他把脑袋放进水里,停止呼吸一分钟,直到临近窒息,再猛地抽出头部来。

这是他喜欢的一种游戏。那种临近死亡的快感,让自己彻底忘记身临生的世界,抵达死的世界。

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窗外凌乱的灯光照射进房内。方北撇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闹钟,凌晨2:23;他还睡不着。

楼下的救护车的声音“呜啊呜啊……”的鸣叫,这声音莫名地令人紧张。好像上学年纪害怕自己被老师点到名回答问题一样的紧张。还有隔壁电视机的嘈杂声。旁边房间男子“啊哦,啊哦……”的叫床声,第一次听到男人的做爱声音这么大。跑车飙车的引擎“轰隆轰隆……”的响声。

他患上了失眠症,常常深夜两三点钟还无法入睡,他有时羡慕在土地里劳作的农人,他们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回到家做做饭,与小孩聊聊天,扑倒在床上,因为劳累,可以获得充足的睡眠。

但他,好不容易睡上一回,尽是噩梦连连,它们不断重复着,人掉到一种越陷越深的泥淖,努力挣扎要脱身。然而,每次挣扎的用力,都使自己更深地陷入。

于是起床从行李箱里拿书三岛由纪夫的小说,这是他喜欢的一位日本籍作家。

这位作家在四十五岁的那一年,用一把短剑,捅进自己的腹部,他缓缓地将钢刃向右拖过腹部,纸和毛笔放在地上。他准备用自己血红的鲜血写下“剑”字。但剧烈的疼痛使他向前栽倒。朋友森田站在他的身后,挥剑斫向他的颈部。还没有死去,森田又劈一剑,还是没有马上死去,另外一个朋友从他手中接过利剑,重重的一刀砍下去,他的头颅从脖颈重重的掉落。

一个以一种极端自杀方式死亡的作家。

这天晚上他又失眠了。

他一直不习惯在酒店睡觉,酒店里的床铺,被子,洗漱用品,喝水的杯子,浴缸,毛巾,被太多人用过。漂白水的气味浓重。酒店的气息,那种过分重叠使用的气息,不属于自己。

清晨单薄的阳光穿过透明的落地玻璃照射进房间。他拖着身子起床,走到落地窗边,房顶反射着阳光,真是一个好天气,蓝天白云的。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皮肤油腻粗糙,头发乱糟糟的,一夜无眠,双眼因彻夜未闭而胀痛。随即走进洗浴间,打开喷淋头,让喷淋头的水花从头顶淋下来。

3

会议结束后的那天晚上,他独自去外滩。他坐在石阶上看对面的东方明珠。

黄浦江有一艘巨大的轮船,散发出幽幽的光。

上海,是这个国家最耀眼最夺目的城市,它是这个国家的经济、金融中心,它吸引着全世界的注意力,它拥有全世界最高的商业楼,它挤满了全世界肤色各异的人种。这是一个拥有明确目标的城市,带着它的欲望和野心,以一马当先般在蓬勃地发展着。

他用手机拍下了东方明珠,把这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随即他的手机立马收到一条微信,微信上显示的名字是玫瑰,但他之前并不认识她。

她:你来上海了?

他:对。

他:请问我们之前认识吗?

她:并不熟

他:你也是在上海吗?

她:是的。

他:你做什么工作。

她:这个重要吗?

他:对我很重要。

她:我选择保密。

他: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不继续这个话题。

……

她:你是来上海出差吗?

他:对,我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了。

她:哦,很可惜。

他:可惜什么?

她:我们就不能见面了

她:明天一路顺风。

他:谢谢!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如此简单。

公司里的秋,一直暗恋方北。

那天夜晚,一个盛大的party在五星级酒店举行。觥筹交错之间,空气中有酒精的气味,有人群错乱的交谈声,酒杯的碰撞声,咯咯咯的笑声……穿着华衣靓饰,佩戴珠宝戒缀的名媛。大腹便便的政客或老板。每个人来到这里,都带着自己的目的。

方北一个坐在一个角落低头闷喝。

秋走过来,你看起来有点伤心,是因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北说,我有吗?

秋说,你有。你的表情和眼睛赤裸地表现出来了。哎,难怪你的眼珠是褐色的。

北说,跟褐色有什么关系。

秋说,据说,拥有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比较忧郁。呵呵……

北说,我之前不知道这个事。

秋说,你明天晚上有事吗?

北说,没事。

秋说,那明天能一起喝一杯吗?

北说,今天不是在喝了吗?

北的语气有点淡漠。他不想伤害她,抑或一开始,斩断藕断丝连是把伤害降低到最低的方式。

秋说,不,只属于我们俩的。

北说,不能。

秋说,为什么?

北说,没有为什么。

秋说,你看起来很不开心。我有时见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喝酒,看到你愁苦的脸色,低头闷喝,一杯又一杯,像在借酒消愁,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的不高兴,人生究竟是有多不如意才会如此垂头丧气颓废低迷。

北说,这是我的生活方式。

秋调戏着说,你不会有什么性取向问题吗?

北说,与你无关。

秋说,我不能了解你,进入你的生命吗?

北说,不能。

方北说话的语气干脆冷漠。

秋忍住了鼻子的酸涩,转身离开。

……

4

方北买了一个精致的瓷杯,血红色,杯身有一个人脸的印纹,是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发线几乎全部蒙住了整张脸,能隐隐约约看到藏匿在发丝背后阴冷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瓷杯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每天都要喝七杯水,七杯白水,冷开水。私毫不差。

他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每当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脑袋异常兴奋,思绪如夜场骚动的人们狂魔乱舞。他实在倦了的时候,就这样躺着,橘黄色的灯光使整个房间呈现在一种厚重的质朴感,方北眼神呆滞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黑暗中慢慢出现恍惚暗淡的树影,直到窗外树枝的形状渐渐明晰,天从暗黑到浅灰到暗蓝到灰白到亮白……

这天晚上,照旧失眠了。

他频繁地上洗手间,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孔,眼神散淡眼睛暗淡无光。他仔细凝视镜子里的面容,好像并不认识彼此,镜子里的他与他并没有多少关联。

他的房间是在一楼恰好有一个小庭院,他种满了花草,不过有些花草因为无暇顾及照顾有些凋敝干枯,他趁着房间里透射出来的浅淡白光凝视花草,用手抚摸细腻的花瓣和枝径,如同抚摸一个幼小在啼哭的婴儿般温柔。

黑夜静默无声,万物皆被掩埋连同狗的声音都死寂了。

他打开客厅的液晶电视机,拿着遥控器按着频道键上上下下,尽是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和电视剧一档娱乐节目主持人伪装的笑容。

他坐回自己的书桌旁,随手拿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却始终无法入神读下去,只好放下书,穿一件外套,拿起钥匙走出房门。

外面有些清冷,走过阴森的寓居小区繁密树木小道,走到街边,白天琳琅满目的店铺已经关闭,在夜中显得凄凉,远不如白天的繁华兴盛。

他选择一个随意搭建的烧烤摊,烧烤摊碳火发出火红的光,铁架子上热腾腾的冒起烟雾。

他点了一些蔬菜,等烧烤做好后他尝到第一口,又没了兴致和食欲。

回到房间,没有打开日光灯,点燃一根烟,烟的火光残留最后一丝气息。失眠所带来的是一种脑部缺氧的感觉。

凌晨两点。他打开玫瑰的微信。

他:睡了吗?

她:还没有。

他:也失眠了?

她:失眠是我的常态。或者说我只是睡得晚而已。

他拿着瓷杯到饮水机打了一杯热水,放进一袋英式红茶。

他:你来过成都吗?

她:没有。但我很想去。

他:你哪天可以过来?

她:这不确定。

他:那我可以给你拍一些照片过去。

5

前几天下班后他路过市中心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辆车横在街道上,车轮边躺着一个中年女子,地上一滩深黑色的血迹。

路过的一大群的行人瞥了一眼后冷漠地匆匆走过,继续滚入自己水深火热的生活当中。警察赶过来处理事故。直到尸体被几个医生拖入铁架搬上了救护车。

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若无其事地盯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很长时间。他的耳朵上一直塞着耳机。

每天都会有人因为不同的原因死去,也会有人新生。而地球照样旋转,按照自己的轨迹,在星际亿万年地旋转着。

直到一个电话催醒了他。

他对手机铃声有恐惧与厌恶,尖锐刺耳的铃声如同古龙笔下的风铃一般,是催命的。即便是他最好的一个朋友也跟他只保持一个月打电话交流一次。

他对所有试图跟他联系的朋友说,不要给我打电话,即便真的有事,也请用邮件或发手机微信。

他说,如果事情很重要,我会跟你联系,如果在我眼里,事情不重要,对不起,那就忘记吧。

而玫瑰是一个例外。

他好像,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也许他的性格,世界没人能够理解。唯有玫瑰。那天他突然注意到她微信上的头像,竟然是一朵黑色带刺的玫瑰。

他笑了一下。

他: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不管是贫穷,疾病还是绝望等,不管是做妓女,还是做乞丐,失却了所有人的爱,狼狈、卑微,渺小,被生活给摧残,都要活下去。

她:因为,活是人的本能。

他:我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

她:因为怕死。

他:那死是什么?

她:没有知道,没有人了解,所以害怕。而我们对于自己所害怕的东西并不会轻易地尝试。

他:但还是有人自杀。

她:是的,那是因为不再害怕死亡。

他: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事?

她:是的。

他:我很少看到因为贫穷而自杀的,我只看过因为痴情、因为对世界生无所恋,或者因为走投无路而自杀的。

她:这证明贫穷只是暂时的,所有的人都会有钱。除非欠巨债。

他:你现在在哪里?

她:租住的房子在上海市很便宜的,因此没有空调,现在的我裹在薄薄的被窝里给你发信息,很冷很冷。

他:我们都在被生活折磨着。我刚看一本书这样说的。

她:你喜欢谁的作品?

他: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我很喜欢他。你喜欢哪位作家?

她:我喜欢杜拉斯。

他:为什么喜欢她?

她:打破一切束缚活在人世,不惧一切的态度。你喜欢三岛由纪夫什么?是他自杀的方式吗?

他: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一种感觉。

她:他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也希望可以早点死去。这样的话就永远不会变老。六十岁是比较好的年纪。不要等到皮肤松弛患了老年痴呆症后,那样没有美感。如果某一天我不再喜欢这个世界,我会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

他:你也是一个很极端的人。

她:不要用任何词语来定义我,所有标签都与我无关,全世界都跟我无关。繁华与我无关,富裕与我无关,幸福与无关,贫穷与我无关,生命与我无关,死亡与我无关,道义与我无关,规则与我无关。

……

6

方北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变老。 这种迹象应该是从二十岁左右开始,记忆力减弱,身体衰弱,精力不再充沛,经常失眠。

这一年,方北都在治疗身体上的各个疾病:眼睛散光,身体亚健康,牙龈出血,他也开始掉头发,脊椎炎加剧……

生而为人,种种艰难。

他感觉到自己如此的孤独,需要时不时置身入喧嚣杂乱的人群当中,但他并不想与任何人聊天交谈。任何人。他越来越不太喜欢说话。觉得话是多余的。甚至觉得,这些对话毫无意义。都是些虚假的语言。那些奉承他人的话,那些炫耀的话,那些商业交易信息,那些每天陈旧的无聊的琐事,都令他头痛欲裂。

他很喜欢坐在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馆,独自在那里,可以打花掉一个下午的时间。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像是独自存活的野兽,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

周六的晚上,方北在九眼桥的兰桂坊。

他独自坐在锣鼓喧天的酒吧,酒吧里人潮骚动,炫彩的光线晃来晃去。空间里弥漫烟草的气味,啤酒的气味。喧嚣的声浪震动着墙壁。震动着人的心脏。他把买的一瓶啤酒慢慢倒在透明玻璃杯里,金黄色的液体有些许气泡,慢慢啜饮一口,有听到液体从喉咙流过咕噜的声响,他感受到冰凉的液体在他的腹部灼烧般炽热。

方北眼神忧郁地观望着酒店那些浓妆艳抹的精致女子和大腹便便的丑陋男子,身体纠缠在一起扭动。

他啤酒喝得多,脑袋浑浊。眼睛迷离。这个世界在他的眼球里转动恍惚。

秋走过来。她穿着妩媚的裙子。他得承认,简单的衣服穿在秋的身上展露出一种特别的优雅。

他承认她的美丽。欣长脖颈,唇红齿白,腰肢纤细,尤其是她的肤色雪白如凝脂,手指甲涂着红蔻丹。

秋坐在方北的身边。

她凝视着他,眼神里满是暧昧。

秋说,我喜欢你。

北说,喜欢我什么?

秋说,就是喜欢你。

北说,不要轻易对另一个人说喜欢。所有的喜欢,都要付出代价。

秋说,我不管。我只知道,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就要大声说出来。

北并不理会秋。

秋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爱你。无缘无故的。

她的眼泪像热水沸腾般涌了出来。

秋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角。酒精让方北有点晕眩。

秋转身,就要出门离开。方北控制不住的跟过去。打开门,冷风吹打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痛。他裹紧黑色的羊毛妮子大衣来到狼藉的街边,在七横八竖摆放着车辆的街上,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路边的烧烤摊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

方北斜靠在酒店的床上,从床柜上的一盒烟里拿出一根烟,又用点火机点燃。室内飘出香烟浓烈的气味。

秋说,你不爱我?

是,方北斩钉截铁地说。

他吸完一根烟,疲乏至极,睡了。

秋自顾地说了许多话,他已听不清,模模糊糊地听到她的声音像是在哭。

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他脑袋头痛欲裂,看到秋蜷缩着躺在被褥里。头发凌乱。他们的衣服乱扔在地上。

他走进淋浴间,打开淋浴器,涌出细流,用水搓洗自己的身子,一遍又一遍,热水蒸腾出的气雾氤氲弥漫洗澡间。

随后,他穿好衣物离开了酒店。

7

玫瑰:我昨天升职了。

方北:恭喜。

她:但我拒绝了。今天办了辞职手续。

他:为什么?

她:我希望生命可以尝试更多,我害怕生命的重复性,渴望追求生命的不一样。

他:但你不害怕离职后没有收入吗?

她:不,工作并不是必须。我以前工作过一段时间,通过控制自己的消费得以积累了资金。但即便是没有资金积累,我依然认为人是可以很好的养活自己的。世界这么,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去餐厅当一个服务员。况且我愿意花精力、时间去学习。

他:但工作是人的一部分,大部分人必须得通过工作养活自己和家庭。

她: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从来不应该是必须的。我们是可以有选择的。但大部分人被欲望被工作折磨得半死不活,并不知道如何让生命更美好更精彩。甚至已经忘却了自己内心所愿。这不是生活应该有的模样。

他:你离职后会干什么?

她:还没想。也许会学画画、茶道、钢琴,或者去学习一门外语……去做自己之前没法做的事情,很多事情可以做。春节可能会去冰岛。

他:去冰岛做什么?

她:不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看下极光。冰岛,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国家。或许只是我的一个执念。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不断选择出走、远行……接下来可能还会区埃及,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京都,不丹,印度……它们是我要一个一个踏遍的地标。它们对我很重要,虽然我不知道它的重要性显示在哪里。也许,我会在冰岛留下来。

他:你很喜欢旅行。

她:不。我从来不是在旅行。不管走到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我始终是在流浪。孤独地流浪在世界。

他:春节,不跟你家人,一个人过?

她:我已经很多年独自一人过春节了,它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他:为什么?

她:我的母亲在我一岁的时候过世了,我的父亲在我七岁那年过世了。所以,对我来说,每一次的热闹对我都是巨大的空虚。

他:但我知道,你身上有某一种特别的气质,你与别人都不一样。这种气质,是一股吸引力,牢牢地拽住了我,无法逃脱。

……

8

周六,一个难得的晴天,温暖了这个萧索的冬季。一大早,暖色的阳光照耀进他的房内。一阵风划过,他看到窗外银杏金黄的树叶飘飞如雨。

他走出房子,阳光明晃晃地四处流动。

他:今天成都出太阳了。

她:上海雾霾已经三天了。整整三天,黑色如浓烟的雾霾笼罩着这座活色生香的城市,它像褪了色,像是年老色衰的寡妇。这种感觉像是活在地狱。

他:成都一年见不到几次太阳。每次一晴朗,所有人都像是过节一样。

她: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一起死在这个城市。

他:有时候我对这个世界很绝望。

她:但,我们必须同时对“上帝”和“魔鬼”致敬,它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他:我想我们可以改变。

她: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你的拯救。你的拯救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个世界最终的结果就是毁灭,逃不掉的。这是我们的命运。正如,我们一定会死亡。我们得趁早明白这个道理,有时候我们的命运是固定的,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改变不了它的固定,任何一丁点的试图,都是徒劳无功的。时代在不可挽回的往前奔跑,你能做什么。

他:但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的,不是吗?

她:你觉得几千年来,这个世界更好了吗?是的。现在,的确我们的生活比之前更便捷了。我们不出门,一切商品都可以送到家里。我们一出门,所有“共享机制”下的产物也都来了。我们也有很便捷的交通方式、支付方式。我们挣的也比以前多了。但我们比以前更快乐了吗?当然世界科技和经济的发展不可违逆,但我们作为人,应该要知道自己要什么。应该明白生命多样性的存在。

他:因此,你从不试图去改善。

她:宿命是不可违抗的,就像我知道人一定会变老,会老到连自己都害怕的模样。因而,我始终顺从旨意,不刻意不试图改变,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热烈而颓废地活着。

他:但你不可能做到按照自己的意愿。

她:自从离职后,我现在居住在这个城市几乎不与人联系。一直独自在生活,一个人去咖啡馆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不做任何事情,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发呆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一个人去看电影,可以把电影院自己喜欢的一部电影看一遍看两遍甚至看三遍;一个人去吃饭,放假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公寓楼里睡觉。很多很多的事情,可以一个人做,只需要一个人做。

他:爱情呢?

她:爱情对我而言,是重要的,但它不是我的信仰。

他:你是否喜欢同性?

她:这世界哪有多少真正的爱情,大部分不过是人的欲望。有的为了传宗接代。有的为了避免自己孤独。有的为了能够与对方发生性关系。有的为了利益……当你关注别人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爱情的真实性。

他:你眼里只有你自己,会不会是一种自私的表现!

她:不,我眼里没有任何人,连我自己都没有。

他:那你追求什么?

她:我追求自由。

他:我们如何获得自由?

她:只有死亡才能获得终极的自由。

他:你是一个激烈的人?

她:只有内心激烈奔涌到极致的人才会真正地降服自己的内心。

他:越是追求内心安宁的人,越激烈。

她:是的。

他:但每个人在世间都要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不然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她:也许生命本身就没有意义。我从来不追求生命的意义。

他:你不读哲学吗?

她:不。我不读哲学,不读佛经。我试图忘却自己是一个人。但生于世间,这个大环境下做出一点点改变,这都是在于抗争,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我尊重一切拥有爱的,良善的,追求自由的灵魂。

9

下班后,方北离开办公室,秋追过来。他们俩走进电梯。

秋轻轻地在方北耳朵边上说,我怀孕了。

方北的脸色瞬间苍白,他的心脏像是被抽空了。

你没有在开玩笑?方北严厉地说。

秋说,没有。

去医院,方北斩钉截铁的说。

我想留住这个孩子。秋扬起头,执拗且倔强。

北说,别疯了,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秋说,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孩子。

北说,别给我们找麻烦。严肃点。

……

秋说,你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我?

北说,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秋问,你有喜欢的其他女孩吗?

北说,没有。

秋说,那为什么不喜欢我。

北说,喜欢是不能强求的。

秋说,我骗你的,我没有孩子。你可以安心了。

电梯到了一楼,她离开了,甩给他决绝的背影。

10

2016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号,深夜,下起了雨,湿冷。他从电影院走出来。

新的一年要来了。微信圈里不断地刷新着祝福,对新的一年的期许。

但过去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事,世界上各地恐怖分子事件频繁爆发,很多国家与国家之间在相互打仗、无数的疾病依旧无法被治疗、太多被生活所折磨的贫困的人们……我们依旧无力改变。

是不是拥有和平,良善,富有,同时也一定会拥有罪恶?

他看到一句很美的话,新年快乐,不是祝福,是对自己的承诺。在深夜的路边,烈风吹过,他差点要掉出泪来。幸福,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词,他很难受。

他:再过几个小时,就到2016年了,祝好。

他发了一个红包,给玫瑰。

她:谢谢。不过,美好,终究是一场虚妄。我从不抱有希望。

他把他和秋的故事,告诉给了玫瑰。

他:我没想到,我会很痛苦。

她:人类所有的痛苦与幸福,在于对他人的情感。你爱上她了。

他:不,我不爱她。

她:那你为什么痛苦。

他:或许是我的愧疚。

她:你会遗忘她的,不需要多长时间。没有人会让你真正的愧疚,除了你爱的人……

这几天,方北又到了上海,他特别希望见到玫瑰。

他一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地给玫瑰发微信。

方北:我又到上海了,我想见你。

而方北在手机的这一端,殷切地希望着。他紧紧地把手机握在手里,以便待玫瑰回复时能及时查看。像是参加高考那般紧张。而这一次,玫瑰很晚才回复。

玫瑰:不要,这样的存在方式不是很好吗?

方北:就这一次。

玫瑰:我们不要打破我们的底限。

再过十几天就是春节了,坐地铁车站的时候,会放出春节热闹喜庆的音乐,校园里早已人去楼空,前些天看到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学生拖着行李箱挤满地铁赶往车站,一些商铺的门店陆陆续续的关闭。这时,他收到秋的一封短信。

北,

我已经离职了,离开成都,明年不会过来了。

见你的机会怕是不多了,你要好好保重。

有的时候我见你失眠,见你喝酒后的痛苦,见你面对世事的黯然和无奈,见你精神上的失魂落魄,我真想去尽力去帮助你,可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每个人的痛苦别人是没法去解救的,连我自己都没法解救。

如果,我能够得到你偶尔的一条短信回复或问候,兴许,我对世间还有点留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因而,我决定不打扰你。留给你一个安静的生活。

我对你说过很多句珍重,以一种可笑的救世主的姿态,却忘了对自己说一声。

命运,真是可笑。

再见!

他不断地重复阅读那条短信,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她。

他终于丢失了秋。

广场前暮色四合,几栋高楼的窗户里漏出的灯光闪耀着。

他很难过,很想联系玫瑰。他想与她分担他的难过与痛苦。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他在她的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确定她对他的感情。可是,他给她发短信过去没有回音。连续三天的时间,他试图联系,他都没有联系到她。

难道,半年的时间,这个人一直是他的幻想。

他突然发现,虽然有几个月时间的接触,但他对她一无所知,

也许,她已经去了冰岛,独自一人,没有带手机。

11

次年的五月,他决定去冰岛,去看看玫瑰所说的国家。

几乎飞越了大半个地球。昏昏沉沉。中间又从巴黎转机,接近20个小时的航班。入境后,换纸币,去搭乘大巴车。

一出机场站,瞬间感受到室内外温度剧烈的转变,机场内有暖气,而室外天寒地冻。找到了大巴,上了车。大巴车开往雷克亚未克的市中心。他的头偏上一侧,沉默如迷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他看到铺天盖地的苍茫灰云,辽阔无边的荒地,这是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国度,如同进入一个梦境中最绚烂的奇幻世界。

车子抵达车站,他打车到了预定的酒店。温度极低,到了房间后,他及时把行李箱打开,把带的衣服全部翻出来,能穿的全部裹在身上,出门的时候却还是感觉到冷,痛彻心扉的冷。

这是一个没有黑夜的城市,即便是深夜,外面也只是傍晚银灰的天色,橘黄的路灯衬托着天地。

翌日一大早,前往瓦特纳冰川公园。方北有时很享受坐在舒适巴车上的状态,那是一种逃离,一场对现世生活的反叛车厢缓缓震动,窗外逝去的风景所带来的一种出离,脱离自身的躯壳,进入一种恍惚的神定状态。

他靠在座椅上,头偏向窗户一侧,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变化的风景。连绵的山脉,奔涌的云层,枯死的野草,荒凉的戈壁,乱石上的苔藓,明亮如镜的大海,温驯辽阔草原吃草的骏马绵羊。

几个小时车程,经历了一年四季的气候。一会儿是凄风苦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脆响;一会儿大雪凌厉,噼噼啪啪砸在路面;一会儿是烈日当空,一会儿却又阴云万里,如同我们变幻莫测的人生。

大巴车在一处瀑布旁停了下来。他下车,裹紧衣服站在瀑布下。冷风剧烈,吹得耳朵生疼。水汽弥漫,数只大鸟当空盘旋,浩荡的水流倾泻而下,如巨石般重重地捶击下方的河流,水花迸裂飞溅,一阵风吹过,飘落下冰冷的雨丝混合着他眼眸里清澈的泪光。

六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冰川公园。

他站在一座高耸的冰川悬崖边上,四周是白茫茫的冰山,漫天翻滚的灰色云团压迫着地面。极目所望,一望无际的冰川,不见树木,不见禽鸟野兽,没有一点生命的踪迹。大块大块的浮在海面上的冰川彼此猛烈地撞击着,响起撼天动地的声响。笨重的碎裂的冰块砸在冰冷的海面,掀起巨大的浪花。浪涛拍岸,茫茫雾气充盈于天地之间。疾风如利刃般像要削砍着万物,发出狼嚎般的凄厉声响,回声嘹亮。这时灰色云层突然裂开,阳光很亮,从云层裂口照射过来。

隔天下午,方北去往雷克雅未克的哈尔格林姆斯教堂。

搭出租车抵达教堂前的广场,很远,被它如管风琴般的独特的建筑风格所震撼。教堂塔尖高耸入云,砖石呈乳白色。整座教堂在日光的照耀下,在淡蓝色天空背景衬映下闪烁出麦穗般金黄。极其的美丽。

他往大厅走,抬头仰望着面前的教堂,看到了靠在石壁上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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