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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女书记连载十三

岸之石  · 简书  ·  · 2021-02-11 17:16

春节期间,塬上的秧歌结结实实闹了个够。

秧歌队从正月初一起了秧歌,一直扭到过完元宵才歇了乐器。喧闹得邻村上下七里八乡的人都大饱了一次眼福。秧歌闹得好,全耍伞头的把式。郑光清老练浑厚的音腔,沉着的指挥,六六的即兴表演,优美的嗓音,征服了无数人的欢乐细胞。叫好声、拍手声此起彼伏。每当秧歌扭到一个地方或一户人家,六六总是仰起他那俏皮的脸,露着白白的两排牙,用高吭圆润的嗓子,来一段现编现唱。语言恢谐,曲调动听,博得了所有观众的喝彩。他的名字和唱腔一下子风靡了全镇,在本地迅速刮起了一阵“六六风”。

村里闹起了秧歌,在城里过春节的魏兰军像鸟笼里的孤鸟听到外面群鸟的啼叫声,心早已飞了出去。

宋金山和郑狗娃大年初一就给她打来电话,请她到村里一块闹秧歌。魏兰军心里虽痒痒的,可又想,平时自己野丫头似的在外面疯跑,连陪父母的时间都很少,现在过大年,说什么都要好好陪父母待几天。

她心里这样想着,可眼前总晃动着村里熟悉的人,熟悉的事,还能听到悦耳的鸟叫声;那里有歌声、有欢乐,有她喜欢的男人。

她有些烦躁。父母也看出了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劝她想去村就去吧。可她不忍心撇下父母。想来想去,她冒出了个念头:她要请父母和她一块去村里,让他们看看村里的秧歌,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分享一下她在农村的快乐。

为什么不呢?

她和父母说了以后,老俩口竟然乐得合不拢嘴。

车还没进村,她爸妈就问起了水、路、核桃和太阳能路灯的事来,魏兰军俨然一副当地主人的样子,边走边指着外面一一介绍着,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带有几分骄傲和自豪。

车开到大槐树下,脚还没站稳,她就被一群人半推半搡,强拉进了秧歌阵。郑狗娃还找来一身绿衣彩裤和一条红缎带,几个姑娘媳妇儿给她披挂起来。她刚开始还红着脸掩着嘴一味咕咕咕地笑着不肯,可一旦进了秧歌阵,那节奏和气氛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她小心地摹仿着前面姑娘媳妇儿的动作和脚法,舞着扭着,不一会身体就自如起来,欢快得如水里摆着尾巴不停地游弋的鱼。

魏兰军看到张富生也在秧歌阵里。他是八小腰鼓手之一,和其他腰鼓手装扮一样,头上扎了条羊肚毛巾,枣红锻子上衣,外套白色绒棉坎肩儿,腰里系根彩带。黑裤棉鞋,胸前挎着玲珑的小腰鼓,红的就像一团火。他跳起来舞鼓的时候,精神抖擞,灵活自如,活脱脱的一只小老虎。

他也看到了她。他看到她扭着细腰,如摇曳的杨柳,眼神便一动不动,甚至忘记了去击腰里的小腰鼓。她碰到他的眼神,心就小兔子似的跳着,步子也慌乱了起来。

秧歌队休息的时候,张富生带着他妹妹张艳走了过来,张艳在省戏校上学,放假回来也参加了秧歌队。

魏兰军刚从秧歌阵里跑出来,和父母站在一块说话,看到张富生带着个红衣绿裤的俊俏姑娘过来,心里便猜到了八九分。

“你是张艳吧?”

魏兰军没等张富生介绍,主动上前打起了招呼。

张艳两眼好奇地打量着魏兰军,她没想到,魏兰军竟然能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女孩子特有的直觉告诉她,哥哥和魏兰军的关系,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般朋友关系。她也早已从哥哥和村里人的嘴里认识了魏兰军,没等哥哥说话,便笑着道:

“兰军姐,你真漂亮。”

张艳说话脆脆的,笑起来的时候,嫩白的脸上显着两个小酒窝。

“小丫头,尽拣好听的说,嘴可真甜!”

魏兰军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忽然升起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她一边笑着一边拉过张艳的手,转过身对父母介绍道:

“这是张艳和她的哥哥张富生,都是塬上村的。”

她刻意把张艳的名字放在她哥哥名字前面,以免触动父母敏感的神经。

张富生没发现魏兰军身后站着的竟然是她父母,自感有些失礼,红着脸和妹妹说道:

“叔叔婶婶好!”

魏兰军的父母微笑着点了点头,礼貌地问起张富生和妹妹从事什么职业、念什么书之类的话。

聊了几句,张富生和妹妹邀请魏兰军和她父母去他家里喝茶。魏兰军心里觉得有点别扭,可说不去吧,大正月的又显得小气了点,于是说道:

“秧歌还没闹完呢,等完了再说吧。”

魏兰军似乎是婉拒,但似乎又不是。

张富生的邀情表面上看是礼节性的,其实内心是真诚和迫切的。不就是喝点茶吗?他想,如果魏兰军和他是真心的,那她一定也想在这种自然的场合,让双方父母在无意中认识认识,彼此对各自家庭有些了解。这是他们俩人从相爱走向婚姻必不可少的一步。当然,也是催化俩人关系升温的一次绝佳机会。

可魏兰军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他有些困惑,他猜不透她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难怪有句话叫“女孩的心思你永远不要猜。”猜也猜不着——就像此时的魏兰军,她从心里喜欢着张富生,如同张富生喜欢着她一样。她也迫切想让父母认识和了解张富生,当然包括张富生的父母和家庭。可她又有与别的女孩同样有的矜持和羞涩的天性——她们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过早地暴露在阳光地里——特别是父母的视线里,仿佛只有把爱人保守在自己小小的密秘里,那份爱,才不被打扰,才更安全、更甜美。

同时她们又渴望自己所爱的人被周围亲近的人所了解、所认可、所接纳——她们为此纠结、前熬、矛盾,为此细腻地耍着小心眼和小聪明——她们永远让男人猜不着、摸不透。她们天生就是感情世界里一流的阴谋家、政治家。

秧歌又起了的时候,张富生和他妹妹忙着进场表演去了。魏兰军带着父母,进村委看了看她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又提着礼品看望了李婶和张保保一家。午饭时,宋金山、郑狗娃、张富生各自打电话让她和父母去他们家里吃饭,可李婶儿哪里肯依?硬是拉着拽着魏兰军和父母去了她家。

吃过午饭,魏兰军开着车在塬上逛了一圈,好让父母欣赏一下黄土高原风光,然后顺着路下了塬,回到了城里。

谁都不会想到,一冬无雪的塬上,竟在二月春分时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这对于久已干渴的黄土地来说,这场雪来的太及时、太是时候了。

大雪把黄土高坡描染成苍茫大海上正在翻滚的银色巨浪,而每一个塬头,又被雕刻成了一尊尊雄伟壮美的玉石雕塑。群雕巍峨,仿佛在静静地俯视着高原上的古往今来。

塬上所有核桃树的枝条丫桠都挂满了银色的花蕊,在白色素裹的世界里争奇斗妍,尽显妖娆。

春天的雪虽然来的迟,但消的也快。三两天的功夫,地上的雪便被暖和的气温所侵蚀,渐渐褪去了白色。觉醒了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雪与水的混合物,又呼出一层湿湿的气体,整个垣头就被笼罩在一片薄薄的白雾之中。

魏兰军呼吸着塬上湿润而又充满泥土芳香的空气,相跟着村干部和技术人员,踏进依然洋溢着新年余庆味儿的村巷,一户一户规划起了危房改建。现在虽然还是早春,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更早些,她甚至自责自己去年刚驻村的时候没有实施危房改造。要不,这些危房户现在就已经住上安全舒适的房子了。

危房户大多住在五六十年代挖建的土窑洞里,祖上稍微好点的,窑脸用砖或石块接上一截,人们叫“接口窑”,就像半截子粗布衣下面又缝了一截洋布似的,虽不伦不类,但还算实用。还有的住着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就修建的老砖窑或砖石混建窑。这些窑洞历史短点的还可维修,历史较为悠久、已是残垣断壁、豁崖蹋口的,就如已破败不堪的老爷车那样,想要翻新成能上路的新式车,维修成本实在是过高,因而也就失去了改造的价值。

可危房户除了危房没地儿可住,他们的危房必须改造或重建。这是上面政策定了的。钱呢?上面一户补贴两万元,尽水吃面,不足部分由村里和个户想办法。全村五六十户危房户,多一半就需要重修重建,而这些人家,穷自不必说,往往还是老弱病残、缺劳少力的主户。

魏兰军和村干部一连跑了几天,回到办公室,一个个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少精没气,绷着个脸,谁也不说一句话,就像上辈子互欠了一百万似的。

沟垭里传来黑嘴鸟“吱吱喳喳”的嬉闹声,郑狗娃心烦地骂了两句,发着牢骚道:

“上面也是,一斤豆子非要让点出四斤豆腐来,这种事我可办不了。”

他看了看宋金山和魏兰军,俩人坐在哪儿还不说话,大着嗓门儿说道:

“诶!要不咱们找个空地,集中修上三四十间,一户分给一间搬进去算了。这样成本底,划得过来。”

宋金山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地问道:

“那他们要是不肯搬进去住呢?”

“不至于吧!”

郑狗娃语调明显低了有八个音。

“那换了是你呢?你肯搬吗?”

宋金山又反问了他一句。

“要是我,我嘛……我想想……”

郑狗娃用手挠了挠头,没有再说下去。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村里的人就和家燕一样,是最恋旧的。他们一般是不肯轻易离开自己的旧院子的,那怕院子再破再旧,他们也觉得那破砖烂瓦都是他们所熟悉的、与他们有了感情的东西,是祖上留下来的,是他们的根。除非新修了一宅房子,或旧房子实在破得挤不进人去,他们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开。即便他们有了能力新修房子,最优先考虑的还是在旧院子里重建。

当然,郑狗娃想出的这个办法也是为了省油吃素糕的无奈之举,要不然呢?

“我看还是想办法让各家修各家的吧,一来人们故土难离,旧家难舍;二来集体的地也挺紧,去哪找宅地的呢?”

宋金山自言自语道。

“塬前面那个旧砖厂,多少年了,不是在那空着吗?”

郑狗娃说的旧砖厂,是指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集体办了几年的砖厂,倒闭了够二十几年了,现在早已是一片废墟。

“那可不行!”

魏兰军坐在椅子上,一直在听着宋金山和郑狗娃两人的对话。当她听到郑狗娃提到要占旧砖厂时,果断地否定了。说完,还觉得不放心,补充着说道:

“这废弃砖厂还有大用处呢!趁早别打它的主意。”

宋金山和郑狗娃知道,魏兰军是想留这块地以后办企业用,所以也就再不提了。

“要是各家能修各家的话,我们坐在这儿还用发愁吗?你像张保保这一类人家,要毬没蛋,村里不管,咋修?”

郑狗娃想了半天,忽又对着宋金山嚷道。

“我看这样吧…”魏兰军觉得再吵三天也吵不出个办法来,便打断了他俩的争吵。她现在想出来个主意,只是不知可行不可行。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接着说道:

“愿意自己改造或修建的个户,咱们让他们自己修,验收后补给两万元;没能力修的这部分户,咱们找镇里先垫些材料费,由村委统一雇人修。你们俩把咱们村把式好的泥瓦大工找来,让他们分户包工,工程验收后付给他们工资。”

魏兰军说完后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两人诧异的表情,“扑哧”笑了一声问道:

“二位,怎么?傻了?”

宋金山和郑狗娃俩人抬头对望了一眼,又低下头思考着,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魏兰军见俩人不作声,提了提声音又说道:

“这事成不成就看二位能不能找到泥瓦大工了。”

“找大工不用愁,咱村的大工给咱村的人做,挣多挣少,这点情面他们还是给的。”

郑狗娃答道。

“大工的事包我们俩身上,我是担心,镇里肯不肯给咱垫材料。”

宋金山补充了一句。

魏兰军给镇长拔通了电话,吭吭叭叭说了半天困难和好话。镇长说,各村都存在这个困难,他联系一下水泥厂、沙厂和砖厂再说,能赊的话会通知各村的。

挂了电话,魏兰军对俩人说:

“就这样定了吧,镇里实在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你们抓紧去找大工吧。”

说完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包,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说了句:

“张保保家的危房改造我包了。”

张保保家的院子很大,足够修建三四间房子。魏兰军在他家院里来回步了两次,张保保站在一旁木木地看着,也不说话,似乎要修房子的人是魏兰军而不是他。魏兰军停住步子问:“房子准备往哪个位置修?”张保保顿了半天,说他不计划修一间,一间太窄住不开,他想修两间房子,这样俩个儿子和老俩口分开住,生活更方便些。魏兰军想了想,觉得也对,只是上面补的两万元,仅够免强修一间。她睁大眼看着张保保,张保保似乎已看出了她眼里的疑惑,主动说道:

“我去年到现在手里攒了一万元,加上上面补的两万,我再问亲戚凑借一点,兑上一部分饥荒,修成两间,好歹算我没白活一辈子,还置办了点家业。”

他抬了抬自己松松的眼皮,声色略显慌乱,看了看魏兰军,又嗫嗫嚅嚅道:“我还有两个侄子,他们也乐于帮我忙,修的时候能顶小工用,这样还可以省些花费。”

张保保眼里泛起一瞥几乎是乞怜的目光。她涩涩地点了点头,觉得她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帮老人实现他这点小小的愿望呢?

自从春节闹秧歌遇到魏兰军和她父母后,张富生便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他觉得魏兰军就像一个漂忽不定若即若离的影子一样,时而在他面前妩媚地舞动着,时而在远处冷冷地游移着。有时,她就像一团火,灼热的火焰炙烤的他浑身燥热难耐,心神不宁;可当他感到自己都快要燃烧的时候,她又像一丘雪一样,捂着他的身体,以免他被大火湮没而成为灰烬。她心里似乎永远刻着一条红色的线,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他俩触碰到它。

一个人的时候,他不停地回想着她的话、她的笑、她的一言一行。当然,他俩沟通最多的还是在微信上,他们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在微信上聊会天,说一些人情世故,经历感悟,探讨人生的价值。他们议论路遥小说里的孙少安、孙少平,田润叶、田晓霞,悲叹高加林与刘巧珍的爱情;他们甚至为张爱玲小说里写的男人心里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进行多次争论,最后总为她写的“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子,只是上面爬满了虱子。”这句话叫绝。

他们也极小心地谈到感情,说些稍稍暖昧的话。当他说他喜欢她、爱她的时候,她总是回着可爱的“笑”的表情;当他大胆地问她喜欢不喜欢他或爱他不爱他的时候,她总是机警地来个“翻篇”,巧妙地扯到另外的话题上。

现在——他,感到她既亲近又神秘。他读不懂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甚至怀疑她从来没想过要喜欢他、爱他;她对他只是女孩心理上情感空虚时的一点好感而已。而他不过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

他于是不再主动联系她。他本来也忙,但现在要更忙起来,以免自己再去想她。

他请来专业设计人员,为他设计千头猪场的建设图纸;他进城去了几次信用联社,跑扶贫贷款;他还去了两趟省城,与象业养殖公司洽谈合作事宜。他马不停蹄地跑着、忙着,努力使自己像陀螺似地转动起来——不停地转着。

魏兰军早感觉到张富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现在很少给她发微信,即使她主动问他,他总是回以“嗯、啊”之类的字。曾经的滚烫、热烈、撩拨的她脸红耳赤、心旌摇动但又感到无比温暖幸福的语言也消失了。他对她的“温度”明显地回落了好几摄氏度。

她有些失落和郁闷,他为什么就不懂她呢?她心里抱怨起了他,骂起他的“憨”来。可转念一想,她要是他呢?换位思考,她从没向他表示过什么,更谈不上给他吃什么定心丸。

她自责了起来。

她想找个机会和他谈谈,她是该向他敞开心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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