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林榕（微信公众号“鹿绵”），在此发文已经作者同意。
又是一年枇杷季。 从2013年开始，每年三四月间，我都会收到一份沉甸甸的枇杷果。
缘起于前一年秋天的一次采访。彼时我在福州当记者，单位联合有关部门举办了一场全省范围的孝星评选，我负责事迹采写。两个月间，我独自辗转于全省各地，一场又一场采访、一篇又一篇稿件，风尘仆仆、奔波不停。 时隔七年再回想，当时的情景仍然清晰。
我先从福州赶到漳州再奔赴云霄，一路动车换中巴，中巴倒小巴，最后改乘摩的才抵达目的地。没有太多过场，一人一张木凳，脚下是裸露的水泥地，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客厅直接开始采访。 坤龙是我的采访对象，当年只有23岁，稚嫩寡言、一脸倦容。
两年前他父亲因意外一级伤残，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他被迫一夜长大。从ICU到普通病房再到73天后出院回家，一面要看护丧失行动能力的父亲、帮助他康复，一面又要设法维持家中生计，胶着于生命、亲情与巨额债务之间，20出头的年轻人被命运之网牢牢桎梏，艰难负重前行。 从出事那天起，工作玩乐交友恋爱，这些对年轻人而言稀松平常的事，都与坤龙绝缘了。他唯一的减压方式是每晚服侍父亲入睡后，独自坐在黑暗中发发呆。 截至我们初次见面，这样的日子坤龙已坚持了800多天。
那次采访我感触颇深，虽然时日久远很多细节已遗忘，但我清楚记得那篇稿件是在返程动车上一气呵成写就的。没有回听采访录音，只偶尔翻看笔记核对日期和数字，所有细节都已刻在心里。
约一个月后，我在福州的颁奖典礼上再次见到坤龙，仓促间只记得他羞赧又无比真诚的笑脸，以及那一句句恳切的“谢谢”。于我而言的份内之事，或许在某种意义上确有帮到坤龙一家，后来他又因此获得了一些政府部门及社会上的帮助。 如果我的文字曾实实在在地发挥过作用，哪怕只影响到一个人、只尽了一份绵薄之力，我也觉得宽慰和值得。 后来，我们偶尔会在QQ上联系。坤龙对我说得最多的是：“林记者你好，工作辛苦了，注意休息。”而我总是问他，“爸爸最近身体好吗？你也要多保重，加油。”
第二年春天，他开始给我寄枇杷。起初我谢绝，不愿他破费。但坤龙坚持，说没什么好谢我，只得摘点家里的枇杷给我尝尝鲜——我仔细品尝了，确实十分鲜美。 其实那时我也没多大，成天瞎忙，每年等他联系我说要寄枇杷时方知春来了。 坤龙有心，这一寄就是三年。第三年我已移居厦门，坤龙仍联系我。因为离得近了，他亲自送枇杷上门。彼时我刚独立完成一次耗时耗力的装修，瘦了十斤，时隔三年再见我大约状态不好，憔悴又瘦弱，但看到他我挺开心——父亲身体状况稳定了，他终于可以抽身工作改善家境。
由于离职后我很少再上工作Q，直到去年坤龙在家翻出我名片加了我微信，我们才算真正恢复联系。也难为他将这一纸小小卡片保存这么久。 有时他会在朋友圈发父亲近况，康复形势喜人。更可喜的是，去年坤龙结婚了，看他晒出的照片，笑容更开朗也更安心，被命运暂时扣下的自由与爱情终于又都交还给他。 而今再联络，坤龙依然谢不离口，我百感交集——人确实是该向善的，有时你不经意放飞的萤火，或许会点亮拨散迷雾的灯塔。
当年坤龙在采访中曾说，“不知道还要撑多久，但我一定会照顾爸爸到他能生活自理。那时候我就可以出门打工努力赚钱，还家里的债，也有能力感谢帮助过我的好心人。”如今他都一一践行了，而我也有幸成为他一路担当、一路守诺的见证者。
回想七年前那次颁奖礼，我还见到其他采访对象，他们大多淳朴内敛。挫折致人沉默，沉默教人坚强，他们中谁又不是咬牙默默坚持了许久。与常人相比，他们遭遇更多变故甚至不幸，过得相对辛苦。至少在某一个时期内，他们不算幸运，但与其相处并不觉阴郁沉重，他们的善良疲惫安静却也分外温柔。 那天在会场我们亲切寒暄，如故人像老友。我曾面对面聆听他们心底的隐痛，也感受过他们对亲人的挚爱。我们萍水相逢，多数人最后甚至缘铿一面，但好在，我曾用文字将他们心间这份柔善定格，哪怕这些文字不够完美。 傅雷曾说，“真或善，不一定兼有美，而美，一定是又真又善。”我的采访对象们都很美。
前几日，坤龙又托人给我送来两篮新鲜枇杷，我一路走走停停费了好大劲才拎到家。
说来也巧，恰逢连日咳嗽嗓痛，坤龙的枇杷算是及时雨。 金黄的果实饱满如卵，上覆细小茸毛，顶端连枝带叶，新鲜水灵。皮薄、肉厚、核小，汁水丰盈、清甜可口。据说枇杷秋养蕾、冬开花、春结实、夏果熟，承四时之雨露，为“果中独备四时之气者”。细细品味，确有春之芬芳、夏之甘甜、秋之微涩、冬之清冽，柔喉润肺、沁人心脾。 吃着枇杷想起《项脊轩志》中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当年若也种一棵树，现在怕是也亭亭如盖了；所幸那时结下的缘分，如今依然花果飘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