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囚犯站在铁窗前向外眺望
一个看着泥土
一个仰望星辰
——佛雷迪克•朗格布里奇「不灭之诗」
读到这两句诗，是在《JOJO的奇妙冒险》里。适合在绝望时想起的漫画。于是记得适合在绝望时想起的诗。
在很小的时候，我曾仰望星辰。
那是家中一本陈旧的天文入门读物，刚上小学的我翻着字典读完，连名字也未曾记住。书当然并不艰深，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一定还有不少错漏（例如太阳系仍有九大行星），却对那时的我真正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幼年的我惊讶于从太阳到地球光都要走上八分半钟，而银河系却有十万光年宽广，在银河系之外，又有无数的星系与它一样；惊讶于中子星上一立方厘米的物质就可重达一亿吨，那是黄浦江上一万艘万吨轮的综合；惊讶于地球、恒星和宇宙那以亿为单位的寿命，而我还在为下一个生日的到来如此久远而苦恼……也许正是这些冲击，让我在读到庄子的九万里鲲鹏，释迦的一沙一世界时觉得理所当然。
它向我展现了比邻星、仙女座大星云、黑子、核聚变、星等、参宿四、黄道、超新星、白矮星、红巨星……还有，黑洞。
不记得这本七十年代出版的书里提到的任何人名，虽然即便提过我也不会记得，但我仍更倾向于它根本没写出过任何一个仍然活着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名字，比如斯蒂芬-霍金。
我是直到上了高中，才知道了这个名字，和写肖生克救赎的斯蒂芬-金难分先后。这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兄虽然外形让人印象深刻，却远不如才思泉涌、精通吓人的另一个斯蒂芬让人觉得好玩和佩服。
大约在大二的时候，才读到了时间简史。早把理科知识还给了老师的文科生，却意外地并不觉得晦涩，作者的耐心经过翻译仍感受得到。所有的“难”都仅仅来自智力，需要你条分缕析，更需要你松开自己的想象力，如孩童一般放空自我，抛下名为常识的束缚，这让我想起了儿时受到的启蒙。
每当我想起这样的启蒙，就会像在林间小路里行走的人，一回头发现了自己留下的道标，于是安心，把人世间的迷雾拨走一些。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又怎样？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又如何？百年之后，我们都会尽归尘土。万千的星球上，万千年前都出现过文明，出现过权倾天下，富可敌国，出现过大智大勇，倾国倾城，然而一切过去之后，又有什么留下？又有什么会被他者记住？如果有可能有，那只会是曾经代表过整个物种，思考过天地宇宙的人。
如果世界上未曾出现过斯蒂芬-霍金，而你要在一个文艺作品中塑造一个人，代表着一个平均寿命不过百年的种族，思考着以亿年为单位的问题，若你虚构出的人物是这样长年全身瘫痪，只有三根手指能够动弹，用机器模拟出的电子音向他人传递自己的思想，那么作为写小说的，我一定会赞一句：这脑洞真棒。
然而现实里，上帝真的开了这样的脑洞。
刘慈欣在《三体》里塑造过一个肩负过整个物种使命的男人，尽管他已经费尽笔墨去描述这个男人几十年如一日坚强如铁意志如钢，我却仍觉得形象单薄、不够火候。起初我只以为这是作者笔力不够的缘故，直至今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现实里已经给出了活生生的原型。
因为今天，那个替整个物种仰望星空的人走了。
他确实是囚徒，被囚禁在不能动弹的躯体里，但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远，直到时间的初始，世界的尽头。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生命的渺小、脆弱、有限，却比任何人都距离朝生暮死更远。
小说写不出这样的伟大。
今天，他的故事写完了。
同样渺小、脆弱、有限，却与他同为一个物种的我们，无法继续，甚至无法完整理解他的故事，但至少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想一想自己的故事该怎样去写，哪怕只弹指一瞬。
P.S. 本来打算在2018年3月14日当天发出这篇随感，却生怕被人当作消费死亡蹭热点之辈，所以押后一天吧。（“胡说！明明是你写得慢，还不争气地哭了一会儿鼻子，错过了发表时间！”“……就只今天，关于时间，还是不要那么计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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