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九 美甜
只会憋气，不会换气
时至今日，英英想起那一次翻船，仍旧心有余悸。
某年夏天，她和一个伙伴去清远漂流。明朗的天空忽然转阴，下起暴雨。这大约是场阵雨，同伴抚慰她。
雨点砸到她的脸上，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有点不安，手握着船桨，急忙往水里捣鼓，没了方向。眼看着要冲下一个险滩，而这一处的水道有些狭窄。
她双眼一闭，臀部一震。慌了，英英本能地扔了桨，也松开了安全绳。她大叫一声，船翻了，整个人沉入水中，被船覆盖住。
「我睁开眼睛，只能看到水里的石头，整个人被船盖住了。」虽然只是几秒，她仿佛经历了一次生死。「我不能死，我还没好好谈场恋爱，人生还没开始……」想到这儿，她嚎啕大哭，边用力挣扎，顶开头上的船。
当她狼狈地站起来时，发现河水仅仅齐膝。而站在岸边的大叔望着她，慢悠悠地给她递来一个竿子，毫不着急。显然，这样的事儿，他遇得多了。
说到这儿，眼前的英英大笑起来，眼里全是笑意。
忽而，她又正经起来：「真不是我娇气，当时我被吓到了。」那是一个几乎密封的空间，而英英不会游泳。学了好几年，始终不会游泳。
「我在水里只会憋气，不会换气。」她说道。
憋气，或许是这个92年的女生长期的生活方式。
她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她和妹妹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隔代抚育常见的问题，英英几乎都遇到了。
爷爷观念老旧，不疼孙女。一次，妹妹想吃鸡蛋，爷爷不理。英英只好自己跑到鸡窝里拿了两个蛋，蒸着给妹妹吃。爷爷看见了，二话不说拿起碗把鸡蛋倒掉。
爷爷的教育方式直接粗放，犯了点错，哪怕是逆了意，就是一顿打。有一次，刚上六年级的孙女被打怕了，偷偷蜷缩在房间里：「他像凶手一样追着我，我很害怕……」说到这儿，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
面对压抑的家庭生活，她只是忍着，正如游泳的时候，她就是学不会换气。
父母对自己仍旧是好的，她心里明白。只是眼前看到的事实是，父母之间似乎没什么感情，父亲老实木讷，也喜欢打牌。两人在一起时天天都要发生口角。大多时候，父母不在姐妹俩身边，年底回来，年初便要外出。
常年为生计奔波，父母脸上的愁绪给幼时的英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了让他们开心一点，她会主动承担更多的家务。六年级时，父亲已经让英英自己管钱。
然而，她的生长，似乎被家庭忽略了。英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这是她生长过程中为数不多的自我宣泄的方式。
异乡人
17岁之前，英英没有踏出过湖南一步。高中毕业后，她决定不读大学，独自远赴深圳打工。
刚开始，她在老乡开的一家淘宝店当客服，薪资不高，但她喜欢这份工作，尤其是处理售后纠纷。一遇到来投诉或者要求退换货的客户，英英就特别兴奋。
「他们只是需要发泄一下，没特地要为难我们。」先耐心倾听，再正面承认不足，请求谅解，三招搞定。英英还会在淘宝论坛写帖分享售后的经历，许多帖子荣登精华帖。
她心里边儿很羡慕美工的工作，因为工资比客服高。因此，英英开始在业余时间自学Photoshop，主动要求负责店里的装修营销。后来，她干脆自己开淘宝店，干了七八个月，发现自己没什么生意头脑，便重新回归天猫店，当起了美工。
这份工作持续了两年半，英英成为一名修图高手。「每天30张，不需要太多想法，把它修得漂亮就行。」修完图，她便开始干自己的事情，老板知道，但也不说什么。她常常留在公司加班学习，后来，老板只得勒令全体员工准点下班。
她迷上了摄影，手机里头藏满自己拍的照片。拥有自己的第一台微单后，英英记录下了身边的车水马龙、日出日落和一花一草，贴上日期。如今，也要偶尔翻出来看看。
英英打开电脑，密密麻麻的照片布满了整个屏幕。「那段时间上下班，我都能遇见这对老夫妻。拍了很多张，现在来看，我还是好感动。」或许，从彼时开始，英英的摄影风格已埋下伏笔，即关注人的真实情绪和情感。
工作也有乏力的时候，性格躁动的英英觉得坚持不下去，有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幸好，跑步和周末拍照是一直支撑她的马达，出一把汗，或者定格一张好看的照片，心头的郁闷都立马抛诸脑后。
我知道我自己
「你以为自己有多好啊？就你的条件，以后还想找到更好的人？」2017年，英英在电话里跟母亲提出退婚的想法，却得到了以上回复。
她泪如雨下：「我是什么样的条件？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不能遇到更好的人？」
此前，在英英在外工作的几年里，父母已给她介绍过多个同乡的相亲对象。父母的策划中，有无私的爱，或许也有自我保障的私心。女儿嫁在家门口，多少可以成全父母追寻一生的安全感。
起初，英英拒绝了父母的相亲安排。但时间久了，懂事的她多少有点愧疚。
2017年春节，她决定回家相亲了。对方是邻居的儿子，比英英大7岁，中南大学毕业，也在深圳工作。文质彬彬，和英英说话时还会脸红。两人见面，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双方父母或许早已达成共识，男方父母更是希望快速结婚。因此，他们三天后订婚了。如今回想起来，英英觉得有点懵。她只记得，某一天晚饭后，那个男生牵着奶奶的手回家，一路搀扶。这样的人，应该不差吧。
回深圳后，她发现两人兴趣爱好不在一块儿，对感情的期待也不同。
「你对人生没有自己的想法吗？」英英边走边问他。
「有啊，但考虑到爸妈，得找个人结婚生子了。」他说道。
晚上躺在床上，英英辗转难眠。「考虑到爸妈，得找个人结婚生子了……」她睁着眼睛，耳边响起了这句话。25岁的英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尽管眼前的房间里一片漆黑。这不是她渴盼的婚姻。
反复考虑后，她鼓起勇气向母亲说出退婚的决定。结果出人意料。「退婚这件事对我影响不大，反而是我妈的态度让我伤心，也让我彻底清醒了。」英英的眼泪再次滑落，「我知道我自己是谁。」
她坚持退婚。第二天，英英剪去了陪伴多年的长发。那束缚多年的牵绊，似乎消失了，英英看到了新的自己。如果不小心掉入水里，她一定可以自救。
一个故事换一组写真
「一个故事换一组写真」的想法萌生于2016年。限于一些条件，英英一直没能行动起来。
退婚后，她独自一人回到深圳，开始执行这个想法。通过聆听约拍者的故事了解他们，这样镜头才有了灵魂。
2017年，她在豆瓣上发布了「一个故事换一组写真」的活动。每一组写真，从策划到拍摄，从修图到文案撰写，每一篇都凝聚了她的心血。
小剑曾经两次找英英拍写真，一次是拍摄正在恋爱中的双人写真，后来，他失恋了，再次找到英英，拍了一组名为「孤独患者」的照片；晴子要动手术了，她说，动完手术脖子一边会留疤，想留下自己最美的样子；小新带着自己的爷爷奶奶，找英英拍了一组温馨的婚纱照……
渐渐地，有人开始向英英询价，她有点不知所措。「拍摄技术一般，不敢向别人要钱啊。」
后来，在朋友的鼓励下，英英成功地接下了第一单。她带着约拍者去自己住处的顶楼拍了一组，妆也是她自由发挥的。「我觉得她的气质适合拍得颓废一点，成片出来后，幸好她也喜欢。」英英笑了起来，或许当时她也不敢相信。第一单挣了两百块，她请对方吃了一顿烧烤了事。
自从过上了靠摄影养活自己的生活后，英英渐渐忘记了上一次穿着裙子，摇曳在风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背十几斤的包，一天走二十几公里的路，已是常态。「如果要把别人拍好，好的状态是对客人和照片的尊重。」尽管每天很累，倒头就睡，但第二天爬起来时，英英会迅速让自己调整状态。
遇到梦伴青年旅舍的老板娘花儿，是英英辞职之后的事儿。
花儿对于初次相见，印象颇深。那天，英英穿着白色棉麻上衣，墨绿色长裙。两人一见如故。英英在青旅住了两个月，当时她身上没什么钱。
「花儿笑起来可好看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她每天都会关心我的状态。」英英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她很喜欢这个朋友，独立且富有感情。看着花儿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撒着娇，充满爱意。英英欣羡不已。
那段日子，她俩一起聊天到深夜，听着音乐，喝点啤酒；抱着零食爬上高楼，看着夜景过六一儿童节……
一次活动，花儿情绪不佳，喝了许多酒。英英陪在身边，拿着盆子接呕吐物，事后把盆子和地面洗得干干净净。「除了我父母，就只有英英这样照顾过我了。」花儿说道。
逆风生长
凌姐也是英英的一个客户，她在南方航空工作。英英为凌姐的同事们拍了一组青春洋溢的照片。
当时，这个执镜的女孩遇到了困境，心情不好。凌姐邀请她去家里吃饭，席间，她搂着英英，对着身边的朋友说：「以后多照顾我妹妹呀，她喜欢拍照，大伙儿都帮忙宣传宣传。」
临走时，凌姐递给英英一本书，是《小王子》。
「愿你可以像他一样守护好自己心爱的玫瑰。」英英看到手机上发来的短信，泪流不止。
彼时，英英的生活祸不单行。长期熬夜身体开始发胖，脸颊上的痘痘恣意盎然。这样的自己，她不喜欢。不可避免地，她开始倒数房租和信用卡还款的日期，又冒出重新去找工作的想法。这条路能否继续下去？正处在茫然之中时，另一件事不期而至。
某个深夜，她收到了妹妹的一条短信：「姐姐，我辞职了，我想去武汉。」短短几个字，敏感的英英意识到肯定出了什么麻烦，她整晚失眠。百般追问下，才得知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孩在网上借了20多家贷款，买了某种网赌，输了4万块钱。当时，英英身无分文，「不想让我妈妈担心，她肯定承受不了的，她有心脏病。」
她哭着找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对方二话不说借钱救急。「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恩情。她说不要急着还，知道我没什么钱，又是自由职业。」但英英知道，越是珍贵的朋友，越不能带给她太多不便。
此后的几个月里，她每天都琢磨着怎么赚钱还钱。多接点商业单子，多做几期线下活动……每次一挣到钱，立马转账给对方。就这样，一次一千或两千，四个月之内，她还清了这笔钱。
「会不会觉得妹妹不懂事？」我问道。
英英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告诉我，2013年时自己的工资是5000块，一发工资立马全部打给了正在读大学的妹妹。然而，妹妹不同于英英。或许是自小有姐姐的护佑，或许是周遭环境的浮华虚荣。小姑娘的消费欲望远远超过她自己的挣钱能力。
这一次，英英让她写下了欠条和保证书，显示了一个姐姐的严格和理性。
「我们好几个月没联系，每个月她都只是默默地转账给我……」她有点哭笑不得，毕竟是亲生姐妹。「我几乎是自己一个人长大的，没有人教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妹妹也是。」正是曾拥有共同的生命经历，英英对妹妹的理解和包容已植根于血肉之中。不久，英英主动打电话给妹妹，两姐妹又和好了。
今年4月底，英英独自去电影院看《后来的我们》，不痛不痒地两个小时即将过去，影片响起了男主角父亲的声音：「记得，好好吃饭，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就是家……」
她的眼泪又淌下来，她想起了父母和妹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当时用了两包纸巾，呵呵……」我再次递给她一包纸巾。
当晚，回到一个人的住处后，她仍旧在哭。第二天有预约拍摄，英英肿着眼睛、扛着相机就去了。
采访结束后，她给我发来一条信息：「我爸妈都对我和妹妹都超级好，我可能一直背负着包袱，觉得自己是长女，有责任让他们过的舒坦一点吧。不过他们一直以来也是希望我幸福就好。」这段话，似乎是她告诉自己的。
家人仍是她最大的牵挂和动力，尽管如今的英英不再为家庭所困。她以崭新的、独立的姿态，去拥抱家庭和未来的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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