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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的光 | 资料馆记事(8)

灰土豆  · 简书  ·  · 2017-12-27 17:16

这一系列文章是2010年—2013年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中国电影资料馆)念研究生期间写作的,以记录资料馆的电影学习与生活。
电影的光如何渗进我的骨头里,这里都有一点记录。

资料馆记事(8)

2011.6.10

■5月6日,资料馆内为《中国电影人口述历史丛书》的出版开了座谈会,听各位工作人员、理论研究者对书做介绍。这部口述史以各位影人的讲述为主,未作多少评论,与此前看唐德刚先生《胡适口述自传》感觉完全相异,唐先生一句口述、两句注评,被采访者与采访者多数时候平等相待,写作时,则常常要将自己的观点凌驾到传主的言语上,唐德刚若觉得胡适说错了,以自己掌握的史料,不留情面指出来。资料馆这套电影人口述史,是采访者准备许多问题,采访,录入,择取,而后编辑成书,作史者仅能从采访题目上做一种引导,极难引导出观点,常常只能视作一份资料的保存。这种口述史的做法,倒是贴合资料馆的档案收藏功能。如此,利用者只好凭自己的知识辨别言辞与记忆中的修饰与差错。

这套书陆续做出来,功劳大,特别是许多老影人的记忆,倘不挖掘,再无机会。这项目还将做下去,我想应做得更好,更有分量。

■5月7日,与几位同学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看意大利乌菲齐博物馆珍藏画展。大名鼎鼎的三幅是提香《维纳斯和丘比特、狗及鹌鹑》,丁托列托《莱达与天鹅》,波提切利《三博士来朝》,绘画懂得少,看不出门道。其余作品分作三组,一是人物,二是风景,三是静物。八十多件画,映像大多没了,仅有几幅还映像深,一是《朝圣者打扮的女子肖像》,画中女孩儿水灵地恬静,她眼睛里的一点光、花边衣领的褶皱、手上拿着的贵族象征的扇贝,都被画家以极精细的光亮突出,凑近看,那几缕灵光好像画家自18世纪涂上去,再没流逝掉。风景画里,《暴风雨中的船只》里那一小片海怒吼着扑到我眼前,远处高耸斜立的山峰,好像也变作啸叫的海浪,与怒浪混做一团,山下的城,海里的船,一股脑都在阴沉的闪电里晃。《赫尔辛格的克伦堡宫》,画家是一个背光观察的角度,将要燃尽的夕阳把最后的光撒在风景里,宫殿有一面墙被照耀得辉煌,而云、水面、帆船,仅得夕阳温柔的触及,光在这幅画作里神秘地运动着,也是只有凑在原作前才看得真切。静物画中,有两幅名为《花瓶》的,其繁复叫我着迷,那些花最奔放而冶艳的时刻被画家描下来,然而背景那阴森的暗色调,总让我想到这花瓶里无根的花儿们将面临的凋死。还有一副《土耳其兵器》画得真切,手枪、火枪、短刀、匕首,精致地摆列,我登时便想到,老吕这考古迷与兵器迷一定会爱上这画。

朝圣者打扮的女子肖像
暴风雨中的船只
赫尔辛格的克伦堡宫
花瓶之一
土耳其兵器

■5月中旬,与室友LK去中山音乐堂听一场巴赫主题音乐会,这是2011五场“完全巴赫(Bach Cycle)”计划中的第二场。曲目由巴赫或巴赫的儿子所作,或是钢琴曲、或大提琴曲、或两者二重奏。除了《G大调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其余我都没听过。以色列钢琴家迈克·萨尔卡大高个,长手长脚,在钢琴前坐下,大大咧咧的样子,弹至起兴处,全身跟着节奏摆动,原没想到弹巴赫是可以这么带劲儿的。大提琴家迪米特里·埃雷明时常沉迷在弓与弦的交错里,闭眼晃脑,迷醉一样。他拉的《大提琴组曲》应是当晚重头戏,然而似乎有些急促而稍散了气。

■这一月间,去东直门的当代MOMA三回,第一回是与单万里老师去库布里克书店参加5月8日的齐泽克新书发布座谈。译者北师大季广茂教授到场,他说更喜欢作为艺术批评家的齐泽克,其哲学思索能为电影观看带来迥异于传统影评者的角度,是极具思维快感的体验。不过座谈中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两件事,一是季教授说自己藏碟无数,而今又攒下27个超大硬盘储存电影资料;另外是他说如今国内做理论,少有不重复国外的,不论你想到多么新鲜的题目,搜索一番,必发现国外早有人做过,那么国内的学者,最好是做些“诚实”的工作,即做翻译。我觉得这并非妄自菲薄,而是最大的实话。

第二回去MOMA是《巴赞传》、《艺术光晕中的电影》作者达德利·安德鲁到国内推广新书,单老师作为《巴赞传》的统筹与译校者,领我们几位学生去听讲座。主题大致是:新现实主义(以及巴赞的理论)与第六代导演之关系。安德鲁喜欢贾樟柯,他多有论述,但他喜欢的《世界》和《海上传奇》,我即便听了他的论述,还是察觉不出好来。回答读者提问时,安德鲁论及电影的现实主义实际也就是“虚构与现实的游戏”,虚构会为现实主义输入新东西。我最感兴趣的是安德鲁正在编辑巴赞文章的全集,据他说已搜集两千多篇。

第三回去,是经Q同学推荐,去百老汇电影中心看瑞典影展中的影片《噪反城市》,影片里几个鼓手由两个作曲家带领,分别用人体与医疗器械、一间银行里的钞票硬币与碎纸机、铲车挖掘机、高压电线做乐器,演奏了四个诡异的乐章,这好像一种新型的、行为艺术式的都市交响曲。最后一个乐章,高压电线的拉闸合闸,导致整个城市的灯光随节奏明灭,这等想象的气魄,且在大银幕上实现出来,真佩服。

■6月初,去江阴参加中国国际儿童电影节的论坛,听到诸位国内外儿童电影创作、发行者一些实在的言语,慢慢理解儿童片真是被忽视的领域。在国中电影整体糟糕透顶的情势下,中国儿童片更生存艰难。这电影节,并没有多少媒体的电影版面愿腾出一些空间做报道——没有明星走红毯,也不奇怪。头一天中午吃饭时,旁边坐了两位美国人,一位在美国做导演,一位在加拿大做导演。他们是兄弟俩,在美国的哥哥把一个小数码相机放在餐桌转盘上,开了视频功能,旋动转盘,相机转了一圈,镜头掠过在座每个人,他叫我们对镜头做表演,如此拍出来,变成了一个旋转运动的长镜头,出来效果很好玩,创作者的创造力,其实就是时时刻刻玩出来的吧。同桌还坐着一位中国导演,一位儿童电影制片人,他们在谈自己电影发行的不易与国内儿童片现状,与美国人的轻松对照,真冰火两重。

■近一月观片课程依次放映《欢腾的小凉河》、《泥之河》;《雾海夜航》、《战火浮生》;《夜店》、《瑞典女王》;《决裂》、《巴山夜雨》。终于要走出文革片泥沼,《决裂》中领导拍脑袋到农村办大学,学生天天到田里栽秧种田的教育大笑话,已到了反常识的极限,其中流毒,至今不绝。《巴山夜雨》对文革的反思,极有力,且那游轮上的故事,颇有些希区柯克的悬疑效果。艺术影院六月初的山田洋次影展,看《寅次郎的故事之再见夕阳》、《武士的一分》、《弟弟》三部,最后一场,山田洋次、霍建起与李缨三位导演到场对谈。

五月末,至798尤仑斯看费穆被修复的《孔夫子》,尽管香港电影资料馆的修复极认真,但胶片本身残损,对影片质量影响还是很大。影片中间闷,但看到最后还是感动。最后夫子说出自己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下一个镜头便是黑暗的征战,把这理想完全颠覆践踏掉。但夫子仍不放弃,他弟子便说孔子之精神是要永世传下去的,费穆是拍出一点点这个意思来的。我想我被触动的原因,还是在《论语》里: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如今安在?难怪影片最后的歌里要唱:孔子之后,再无孔子。

■两学期的课快上完,觉得至今最大的收获是搁置了梦想、理想这些好听的字眼,现在觉得它们只是唬弄人,是十六七岁的孩子脾气在脑子里留下的一丝余温;二十出头刚从学校里出笼,用这些字眼妆点一下自己的倔强,或也可以引导自己走该走的路。但梦想这东西,应是辛劳许久后它自动走向你。倘它若没有来,你便享受辛劳所盛产的甜果实。扔掉梦,走在实地上。不做企图地走,劳累一程,看一程风景,才有真幸福罢。我享受英雄故事里的醉意,但做不得饭吃,当不得坐标,我不信任他们。我更信任一个木匠,做一辈子好看合用的桌椅床柜,别人提起他,说一句:他的家具做得好,我就想,这便是英雄。但我也许以后又会否决今日的想法,提起、珍视这些好听的字眼,谁知道呢,我总还是在挣脱愚稚的路上行走,还多有变数。

■初夏,太阳渐渐大起来。一日上午我在教室看书,看不进去,到洗手间点一颗烟,将窗打开,向外望。窗外是资料馆宿舍的小花园,阳光足,树长得高,绿色的叶子也极力往空中伸展,爬山虎早绵延着把数面红墙挡在自己身后。满眼绿色间,忽有吉他声悠悠传过来,循声望,是Q同学趁阳光在弹唱,一忽儿弦扫得急,一忽儿歌声配着琴声悠扬地漫游。听一会,忽然觉得这情境美,转头回教室,写几行不知所云的字记录这景色,起标题《致夏日的读书人与歌者》。记得看《噪反城市》回来的夜里,与几位同学走在无光的小巷中,Q同学为各位低声吟唱了俄语的《永隔一江水》。

似乎也是这一天,路上不知何以与雷姐说起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然后雷姐说她近来看了《一一》,我即刻说我也把《独立时代》找出来又看了一遍。前两年看《独立时代》,每回都被戳中神经。彼时以为看过,自己将晓得些人生的真理,独立起来。这一回看,还是坐卧针毡、脊背凉,自己好像还是浮游在电影中那些未独立的状态里。我好像从未独立过,独立的代价,我似乎还没有偿付足够,真理并不显灵。不晓得雷姐再看《一一》,是怎样心境呢?

■看书看不下去,电影也不愿看的夜晚,我便去小花园里乘凉向呆。风吹过树、草丛与花,哗哗响,几只常来闲逛的野猫便窜出来。有一回我望向天空,数出了七颗北斗星,别的星星不认识,便极目力,尽量去望最远的。虽然城市的夜晃眼得霸道,但这些远方的星光还是更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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