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初，我给我儿子开了个家长会。
得到通知时我跟我爱人还商量了一下到底谁去，如果按照时间松紧和距离远近，那么她就很有优势，但我拍着胸脯诚恳的述职说，作为这个家庭里唯一一位有脑子辅导孩子学习的责任人，这事应该我去。于是我得到了一顿胖揍的同时，得到了这个宝贵机会。
我绝不是多么真心想辅导他学习——这件事上我曾经多次表达过痛苦感，我如此请缨，主要是开家长会这件事本身，让我身体变得很诚实。
人越怕什么就越容易对它上心。
我小时候最怕家长会。家长会于我的记忆，可以凝结成一部童年血泪史，当年我若有心详细记录下来，再拟个爆款的名字：《亲爱的母亲啊，您的横眉立目的样子让我泣血》、《慈祥的父亲啊，您高高举起拿擀面杖为哪般？》，《忧伤的花季少年啊，混合双打的日子里谁替你撑起一片天？》，诸如此类，投稿给《知音》，稿费足够提升一个生活档次。
我那时很傻，最初以为家长会许是家长凑在一起做诸如嗑嗑瓜子、喝喝茶、聊聊天、交交心的社交行为，气氛等同于每晚上大杂院妇女同志们凑一起八卦，然而残酷的现实让我明白，家长会大约对我来说属于告御状、拉清单，直通天听的审判。
我有印象的头一次因家长会挨批是因为纪律。
那年老师让写未来职业，语重心长的说理想可以很大，理想可以超于现实，这样才有发展空间。我本来是想写当司机，因为我很喜欢车，但老师嘱咐完我就懂了，原来这里的职业不是职业，是遥远的未来，未来可以很科幻，往太阳里放火箭都略显保守，我于是激动奋笔疾书迅速写了一篇。
第二天老师问谁想上台来给大家念念，我高举双手冲上讲台，在大家殷切的期望中诚挚而自豪给大家念到：我，要当一名圣斗士，穿着闪亮的盔甲，一拳一个大坑的捍卫国家主权，为社会主义事业保驾护航。同学们爆发出赞许的掌声，并纷纷顺着我的思路热烈讨论起来，航空专家改行修炼起天马流星拳，医生教授也为了能打出炸裂的庐山升龙霸而转战瀑布下冲后背，还有一些科学家说要在冰窟窿里泡一礼拜。我看着被我开了智的同学们，转头微笑看着老师，被老师一招天魔降伏揪着脖领子提出教室。
于是，我母亲在当年的家长会上被告知，我个性过于激烈，喜好出风头破坏课堂纪律而不知耻，我母亲回家转告我父亲，我于是我一卓绝的战士被亲爹重挫。
这事未必真的是导火索，但我推断可能源于诸如此类的事迹，我当年被安上不守纪律的帽子。我想表达的是，我小时候也许确实挺讨厌，但这种讨厌并非我主观故意，很可能来源于傻——傻子是值得被呵护的，但我却成了一名在家长会上很出彩的孩子，因此我对家长会相关的记忆都不太美好。
脑瓜傻是扭转不了的，但蝼蚁尚且偷生，我终究不甘心坐以待毙，也懂得不打无准备之仗的道理，次数多了，竟让我研究出一套严谨而细致对策来——虽然这些事做起来心情很复杂。怎么说呢，好比是猪给屠户洗案板，兔子给猎人擦枪，很变态，但又不得不做，因为这直接影响到我的结果。
一、最大程度延缓敌方的攻击，最大程度降低其攻击加成效果和进攻意愿；
这部分工作集中体现在收拾书桌、书柜上，主要包括把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书籍杂志收起来，小说、漫画自不必说，《儿童文学》、《飞碟探索》、《故事会》、《幽默大师》等期刊也属于易燃易爆品，就连《上下五千年》这种伪严肃作品也要清洁溜溜，总之一切闲书都可作为导火索迅速引战，对敌方战意有加成作用；
二、制造地形，增加闪避空间；
战斗中不免有敌我追逐——我主要被追——若逃遁时被卡住或进入死路，那是相当要命的。我要移动调整部分家具布局，留出消防通道，制造回形通路。我们家不大，这部分工作主要是调整指茶几和沙发的距离和饭桌位置。平日茶几和沙发离得较近，不便通过，一旦出现危机情况，极影响遁走绕行的速度，而吃饭的圆桌平时是折叠起来立在墙边，我会支起来，以形成可围着桌子转圈跑的环形躲避地形，实在不行直接钻下去也是好的；
三、藏匿工具，降低伤害；
这部分工作最考验斗争经验，可以说是整个流程中的难点，也最耗费时间和精力。我父亲是一个级别很高的战士，不但物理攻击输出高，而且已经达到飞叶成镖的境界——手中无剑，哪哪都是斧子，导致这部分工作变数很大，稍有不周，就可能造成预期之外的伤害。粗心大意害死人。
我们家卧室门口后挂着的一排皮带，是首先要清除的武器。这物件使起来速度快，伤害高，关键还留痕迹——身体的痛容易治，心理的伤不好疗，家丑外扬后在院儿里就不好混了。我一般把它们藏在大衣柜最下层的，用换季的衣服挡好，找出来绝没那么容易；
其次是鸡毛掸子。这破玩意我认为是一种非常失败的工具，作为清洁工具使用时烟尘横飞破坏环境，但他妈用来揍人来就嗖嗖生风，硬度大，韧性高，疼痛感明显，手抓鸡毛抡将起来，还他妈有防滑的作用，别提多顺手了。我给丫扔沙发底下，还要往里杵一杵；
同样类型的还有扫炕苕帚，大小重量适中，长期摆在床边，随拿随用相当便利。早期手工产品捆苕帚用来捆绑把手的铁丝，是伤害的最大成因，后期改良的工业制品更是丧心病狂用了实木把儿，有棱有角，简直不要太威猛。我直接就塞床缝深处，不用点力气抠不出来；
我家客厅桌子上摆俩青花大罐儿，器型蠢笨发色浮夸，赝品气质浓厚，里面插了几个画轴——是不是画上画儿我都不知道，因为不为挂起来，就那么插着当装饰——这种虚伪的东西我最不齿，本是附庸风雅的物件，现在成了暴力的帮凶，丢尽了文化的脸。这几个画轴我一般不动，找一绳儿把它们捆在一起，一个画轴好抓，五个卷一起，抡不起来；
然后是擀面杖和扫地苕帚。其实这两样原本不是什么威胁，我父亲下手速度快，一般不会在抽我的时候再奔厨房去，但架不住我妈给他递——我很不理解她这种煽风点火助纣为虐的行为，我父亲抽我情到浓时往往不能把握力度，她还要费劲在前面拦着，每次我都躲在她身后摇头感叹：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零碎的事情还有很多，一些小物件也不能忽视。比如旧时屋小，为节省空间很多家具都是折叠的，家里的四五把方凳，我父亲也曾用来拍过我，扔阳台去；家里的杂志报纸，随手卷起来给脑袋一下也挺疼，塞床底下；衣服架子，大铁丝，藏于厕所；痒痒挠，竹子做的，卷被子里。
总之，一切坚硬的物品全不能在明面儿上，不管它原本是干嘛的。我收拾完的家，真真是可以说是柔软而温馨了。我自己不善后掏出来，这礼拜谁也甭打算收拾屋子。
四、穿装备，增加防御；
家里的东西藏的再严实，也不能避免全部伤害，我父亲自己系的那条皮带在揍我时解起来比要拉裤兜子还快，最不济他赤手空拳给我一大巴掌或者来几下凿栗吃吃，也足够我热泪盈眶——打铁还需自身硬，减伤还要从自身抓起。
秋冬比较好说，本来穿的就厚，是挨打的好季节，闯祸大约在冬季从策略上讲没问题的。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年有两次家长会，那么春夏也保不齐挨拾掇——这时我会找出一件长袖穿起来，尽量除了脸不露肉在外面，别看就那么一件，管用，最起码不留痕迹，丢人不丢外面。
五，准备物资；
高筑墙也要广积粮，一切事宜准备妥当后，也要象征性的准备一些逃难物资备不时之需。
兜里装点零花钱，往书包里放上一些零食，有时候是义利的果料面包，好一点的装几块稻香村点心——离家出走我绝不首选，但战争一起来，走向谁也说不好。我父亲耳根子硬，不打痛快了恐怕住不了手，我嘴更硬，绝无求饶的可能，到了谁也不给谁台阶下的时候，出去溜达一圈是很好的解决办法。
当然，事情做到这样，不可谓没有尽人事了，但饶是这般复习，仍旧逃不开碰上超纲的题。
比如有一年入冬家长会当日，我算计了一下这半年里闯的祸，前景不太乐观，于是如上策略细细做完准备，格外上心，完事已近傍晚，我看着屋内整洁有序，绝无凶器，安全通道畅通，完美。我于是非常佛系的静坐在书桌前微笑着，“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开门声响起来，我爸进门时，我胸有成竹，甚至颇有些淡定冲他微笑起来，然后看到他手里提着的一盒冻带鱼。马勒戈壁。
那天，我疼的很腥。
现如今一晃我也到了给孩子开家长会的岁数，坐在教室里，一时间角色转换不过来，脑子竟有些发懵。我坐在他的小课椅上，摸着他的小课桌，感觉有一种微妙的联系突然建立起来。
我想起当年等待家长会结束的我，想起那一个小人儿在家中心神不宁着、手脚冰凉着、努力藏起皮带和擀面杖、心中等待一个非常确定的挨打的结局的感觉，心里甚是怀念。三十年后，我当了爹，也开始对一个小人儿负责。我于是稳下心神，兢兢业业听讲，老老实实笔记，虔诚的开完了家长会。
走回家路上，我在想，我儿子此时恐怕也如我当年一样吧，当今的孩子懂事早心更重，学校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一个屏蔽了家长的朋友圈，这圈里的生活安全、有趣，并充满自己的秘密，而家长会无疑是开启了这秘密的通道，孩子们多少会抵触和紧张，面对敏感的孩子们，我们这些家长——特别是当年也受过苦的家长们，就更要表现平静和淡定呢——儿子，爸爸能做到的是，绝不让你对家长会有压力。
放心吧，爸爸什么都不问。我这么想着，迈进了家门。我儿子听见声音冲出来喊：爸，老师夸我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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