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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欲聋

麦坦  · 豆瓣  ·  · 2018-03-17 18:40

1981年,墨尔本一处广场上,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和搭档乌雷面对面坐在桌子两头,一动不动地凝视了彼此八个钟头。

这件行为作品没有像30年后两人在大都会博物馆那次相识一笑那么富有戏剧性,也不如1974年那次,玛丽娜任凭人们以72种道具对她做任何事的《节奏0》一样,因为血腥、刺激眼球而被媒体津津乐道。这件叫作《海上夜航》的行为作品,是两个人沉默的对视,并且身体姿势保持绝对静止,一动不动。

它成为两人合作历史上最艰难、痛苦的一次尝试,现场如噩梦一般的经历在两人的采访中被多次提到。开始的两三个小时还不是很难,随后,身体长期静止不动导致血液流动放缓,腿自下而上开始抽筋,肩膀发麻,脊椎和腰椎的刺痛感传到全身。玛丽娜表演完后几乎昏厥。她没想到身体静止不动会产生这么剧烈的疼痛。第二年,她和乌雷在欧洲十几个美术馆又表演了49次,并在随后五年中完成了90次的计划。

乌雷回忆:“我一度完全崩溃。《海上夜航》是最难完成的行为艺术。很少有人了解,从骨骼上来讲,坐,对女人而言比男人而言更简单一些。玛丽娜还有一个屁股,而我几乎是坐在我的骨头上。”乌雷在表演第11遍时中途退出,玛丽娜坚持表演到闭馆。生理构造和耐力上的区别让两人产生嫌隙,乌雷认为玛丽娜羞辱了自己,将自己置于弱者的地位,不在乎作为合作者的团结。但是玛丽娜坚持,说90遍就是90遍,无论反响如何,都要坚持到底。

而现场观众的反应是愤怒。

我找到了其中一次的录像。镜头在两个机位轮流切换,一边是玛丽娜和乌雷一动不动坐着,一边是骚动的观众。观众的表情从诧异、迷惑、诧异逐渐变为愤怒,他们觉得受到了忽视,对这两人的疼痛毫不知情。玛丽娜说,他们希望单纯用静默的身体和思想来吸引观众。不过这个尝试失败了,这件类似禅修的作品首先考验得是人体对痛苦的耐受力,而痛苦的体验是没办法传递和共情的。

仔细看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将近半个世纪的行为艺术活动,会发现玛丽娜和乌雷的相似之处远比表面上的合作要更深刻。这种相似,在早年的欧洲漫游时把他们推向爱情和激情的混合体,比如“节奏系列”的具有伤害性的行为艺术;在后期却将他俩引入了自我经验和内向的精神生活。而从始至终,我都觉得玛丽娜对艺术怀有一种独特的感情,类似于对严酷生活的敬畏,并且一刻不停地想要把自己融入到这种秩序之中。

《海上夜航》似乎有一种魔力,我每次回忆起来,都会有不同的感受。而印象更深的是她自传中的一个细节:玛丽娜四五岁的时候,外祖母有一次要去集市买东西,不能带她去。她给玛丽娜倒了杯水,告诉她坐在桌子旁边不要动,自己很快回来。两个小时后,外祖母回来了,发现玛丽娜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甚至都没有喝水。

这个故事打动我,来自于极细微处重合的童年经历。这种经历并非罕见。小时候大多数人有过罚站、罚跪的体验:强烈的无助、恐惧;长达数小时的强迫性身体控制,以及意识的逐渐涣散。然而玛丽娜的童年故事是意志力的体现,她对身体的高度控制几乎算是一种天赋。我羡慕这种素质,因为它给我一种暗示:强大的自律和意志力能够掩盖智力的贫乏、情绪的缺陷,只要你能够控制你的身体。

单独看“沉默地维持一种身体姿势”这件事其实很有意思。阿富汗战争期间,美军在关塔那摩监狱里审问犯人时,会强迫他保持一个违反生理结构的姿势,几乎不需要别的刑罚,犯人很快会痛苦不堪;另一面,印度教徒的冥想、道教的打坐、佛教的禅定、基督徒的祷告以及现代人的“冥想训练”有和玛丽娜的行为艺术有隐隐约约的相似。它们以沉默作为一种表达方式;世上万物都是从这块缄默又亘古不变的石块上剥落的一小片碎屑,无言胜万言。

没过多久,我就看了纪录片《艺术家在现场》,它拍下了了玛丽娜在MOMA长达九十天的行为艺术的全过程。这件作品的关键词和《海上夜航》类似:沉默,禁食,静坐,凝视。唯一的不同是凝视对象由乌雷变成了无数个体。观感和我的预想有很不相同。玛丽娜的脆弱和易感如一袭薄雾笼罩在整个九十天的过程中,时浓时淡,说不准她是在表演的时候更脆弱,还是在私下场合更无助。

表演前几天,她来到大都会博物馆看布展状况,突然发现人们把那辆载着她和乌雷漫游欧洲的大篷车运到了现场,过了一会儿助手找不到她,发现她坐在车里默默流泪。

在感情上她很易感,工作中同样如此。开展前,一个艺术家找到她,这个人有异能,会生吞玻璃,他建议在表演现场故意制造混乱,看观众的反应。玛丽娜赞成这个提议,因为它为艺术增添了不可预料性。她把这个想法跟经纪人说了,他立刻反对,玛丽娜很快妥协了,她并不那么坚持自己的想法。

此外,玛丽娜相信能量,也相信神秘物质。表演前一天,她因为肠胃不适,病得很厉害,经纪人劝她推迟或取消表演,她不同意,只是把房间里的床单、食物和装饰都换成了红色的,因为她觉得红色能带给她能量。

这种细节充斥在玛丽娜的个人生活中。情绪的脆弱、对事物的好奇、奇怪的迷信和严苛的自律混杂在一起,除了让她这个人更生动之外,也似乎让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容易打动人,尤其是在你看到她轻易流露出脆弱感时,会明白脆弱虽然就其字面而言,是“容易被伤害”的意思,但也包含着对事物极为敏感的自身情感。所以,虽然玛丽娜时常流露无助感,但她身上没有丝毫的含糊犹豫,她干脆利落地表示喜欢,痛快地接受被拒绝,自行其是地相信某些超自然现象。这是她整个人看上去就与常人不同的原因。

也正是因为这种脆弱,和现场观众交流的阻隔和误读,玛丽娜本人才会生出更深刻、更敞开的体验。而她用持久静默禁食的经验来产生“能量”的方式,其实并不是独创的。中国道教主张“清静无为”,用“辟谷”(不食五谷)的方式来养生修炼,《庄子·逍遥游》里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每次读到“淖约若处子”,我就会想到玛丽娜。

《射雕英雄传》里,全真七子之一马玉教郭靖修炼内功,基本功就是学会如何坐、卧和呼吸吐纳。修习内功时不能随便移动,外人更不能打扰,因为在静坐冥想运气当中,凝神聚气,人的身体是完全敞开的,也是最脆弱的。金庸先生饱读诗书,对道家研究很深,所以也就有那两句口诀,“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

西方人对道家和佛教的研究和执信之深,让我很吃惊。开创了“极简主义音乐”先河的美国作曲大师菲利普·格拉斯自称是“犹太-道教-印度-托尔特克-佛教徒”。在他的纪录片《格拉斯——十二部分的肖像》里,他的日常生活中包含了每周和一位佛教学者朋友的交谈,去教室练习气功以及冥想。他曾经无意中提到,练习气功时,身体会进入一种奇特的、难以形容的境地。而具体会带来什么感觉,他在纪录片里不愿提及。

伊斯兰的斋月把这种克制、净化的仪式提升到了戒律的程度。每逢伊斯兰的斋月,教徒从日出到日落断绝一切饮食和娱乐,一天五次祈祷,静坐,诵读《古兰经》,以表示对神的尊敬。这像是升级版的静修和冥想。

玛丽娜明确表示自己曾受到禅修者的启发。所以看玛丽娜的行为艺术时想到宗教,不能算是不妥当。借助其他的文化形式和学科,能够更有助于人们理解越来越观念化的现当代艺术。不过两者虽然形式类似,但宗教和现代艺术的目的毕竟不同。在玛丽娜那里,她的努力从未掩盖她对自身的迷恋,对关注的渴望和欲求。一旦你仔细观看她的作品,就会从中发现最有趣的一点:孤独、脆弱的人类仍然在运用不断施加的压迫感和恳求源源不断地寻求着关注。

在2009年,《艺术家在现场》展览开始的前夕,一个记者采访了玛丽娜。面对司空见惯、无数次重复的问题时,玛丽娜打断了他的话,说:“人们总是用各种各样的问题问我,只有一个问题,十年来从没人问过:为什么这是艺术?”记者愕然。玛丽娜从未因为自己早已确立的艺术家身份而停止自我怀疑。每做一次表演,她就问自己:这是艺术吗?

这个问题还是有人敢问的。前几天看许知远采访当代艺术家时蔡国强的那期《十三邀》,当蔡国强侃侃而谈时,许知远突然问道:你从没怀疑过自己做的是艺术吗?

蔡国强愣了一下,说:“当然会怀疑是不是艺术。不是所有的都是艺术的。”

这个问题看上去多傻,但是只有某些人敢问,也只有某些人敢如实回答。其中或许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敢于不断问自己。那些在内心深处不确定答案的,还在继续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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