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美国小学生如何写作文

总而言之，与自娱自乐相比，工作要更少一些无聊乏味。——夏尔·波德莱尔 Tout bien vérifié, travailler est moins ennuyeux que s'amuser. ——Charles Baudelaire

-------------

2012年夏天，在法国高中毕业生参加毕业会考的哲学考题（即深度思考题作文）传到的中国引起惊艳、惊讶和惊叹的同时，美国报界在大力报道对现代美国政治产生重大影响的“水门丑闻”40周年。

关于最终导致美国总统尼克松不得不辞职的“水门丑闻”（The Watergate Scandal），一个最简明扼要的介绍来自全世界用户最多的网络免费百科全书维基百科英文版，其“水门丑闻”词条的第一段是：

“水门丑闻是一个政治丑闻。该丑闻1970年代初在美国发生。1972年6月17日，5个男子破门闯入民主党全国委员会设在华盛顿水门公寓的总部。理查德·尼克松总统的行政当局随后试图掩盖其参与。在那5个破门而入者被抓到、有关的阴谋被发现之后，美国国会对水门事件进行了调查。与此同时，尼克松的行政当局抗拒调查，因而导致一场宪法危机。”

美国主要报纸《华盛顿邮报》有关水门丑闻40周年的报道最为热情。当年就是因为它穷追不舍地报道，才导致水门丑闻受到全美国乃至全世界的注意。《华盛顿邮报》的老板和记者敢于抗拒强权，穷追不舍地挖掘和报道政府官员的不法行为，也激励了一代雄心勃勃、富有理想的美国年轻人争当新闻记者。

水门丑闻40年过后，一位在中国出生长大但后来移居美国首都华盛顿郊区的华人靠山吃山，拿过一份刊载水门丑闻40周年长篇回顾报道的《华盛顿邮报》塞给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女儿。

那小姑娘刚刚小学毕业，暑假漫长，正百无聊赖。那爹爹要她随便写一篇读报论说文。爹爹的唯一要求是，她的论说文要有四段；另外，假如需要另外的资料，她可以自己去找。

小姑娘显然自认为已经劳苦了一年，暑假了就应当随便休息，随便玩耍，不应当再被分派额外的作业，于是就给她爹爹来了个惯常的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得好好的，但迟迟不读也不写。在那爹爹的反复催逼之下，小姑娘一个多星期之后终于交出了一篇有模有样的论说文，痛责尼克松及其行政当局。

***

鉴于小姑娘显然是用心写了，而且是在暑假期间，那位爹爹立即给予小姑娘高度赞扬，尤其是赞扬姑娘文章写得中规中矩，有模有样，论说文写了四段，有开头，有结尾，中间有论说。

赞扬之余，那位爹爹又趁热打铁，提出了新的问题，发出了新的挑战：

Your essay is very interesting, I have to admit. Of course, there is still room for improvement. But right now, I want to ignore such things, as I'm intrigued by your apparent suggestion that we should not trust our government.

Now, my question (and your next essay topic) is, Do you think we can be better off without a government in the first place, since the government can be so evil ?

Again, please do your own research, and write me four paragraphs. If you are not sure of what you can say or argue, please consult your dear brother. He knows much more.

“你的论说文很有趣，我不得不承认。当然，还有改进的余地。不过现在嘛，我想暂且不说这样的事，因为我对你显然是暗示我们不应当信任我们的政府这种说法很感兴趣。

“接下来，我的问题（也就是你的下一篇论说文的题目）是，既然政府可以如此邪恶，你认为要是一开始就没政府，我们的境况会更好吗？

“这一次还是请你自己找资料，给我写四段吧。假如你拿不准可以说什么、怎么说，那就请咨询你亲爱的哥哥吧。他知道的要多得多。”

***

那位美国人的爹爹给美国小学刚毕业的女儿出的作文题，与那年法国中学毕业会考当中的一道作文题（没有国家我们是否会更自由？）不谋而合，可以说是异曲同工，甚至干脆就是一个曲调。

或许是好强好胜心被“就请咨询你亲爱的哥哥”的话刺激起来，或许是感觉新的论说文题更有趣，更启发灵感，小姑娘这一次行动神速，不一会儿（不到一个小时）就向爹爹提交了答卷。

波德莱尔说得真不错。从小姑娘的行文速度和文词来看，她显然是写得很投入，也很愉快，认真做事情确实是有助于消除无聊乏味。小姑娘的那种由创造而来的快乐和欢欣跃然纸上，让读者可以明显地感觉到：

Can We Be Better Off Without Government? by XXX

No, we would not be better off without a government even if it can be quite evil sometimes. Think about it. If there was no government, there would be no rules, no justice, and no leaders in our civilization. In fact our civilization wouldn't even be a civilization. It would be a free for all baboon town.

In this era, it is not possible to have a thriving, good country without a stable government. If there was not a single government or person to keep us all in line, there would be bloodshed, war, and death. Take Somalia as an example. Somalia has close to no government, and Somalia certainly is not your picture perfect example of what you want your country to be like.

In fact, since in Somalia there is close to no control, rebel gangs have risen and taken charge of the country. You hear stories everyday of kidnappings, ransoms, murders, and sometimes even worse things that take place in Somalia. If Somalia had an actual stable government, things would not be in the condition they are in now.

Even though our government can screw up big time, you can still feel safe knowing we have a strong, stable government revolving around the system of democracy. In conclusion, I believe we would still be better off with a government than without.

没有政府，我们的境况会更好吗？ 作者 XXX

不会，即使政府有时候会相当邪恶，我们也不会因为没有政府而境况更好。想一想吧。假如没有政府，就不会有规则，不会司法正义，我们的文明也就不会有领导人。事实上，我们的文明将不成其为文明，而是会变成一个大家都可以肆意胡为、一切乱了套的猴子世界。

在这个时代，没有一个稳定的政府，就不可能有一个繁荣的好国家。假如没有政府，没有人让我们都规规矩矩，就会有杀戮，战争，还有死亡。以索马里为例。索马里近乎没有政府，索马里现在肯定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完美画面，你不会希望你的国家是那个样子。

事实上，因为索马里的局面现在几乎没有什么控制，反政府武装团伙应运而生，把持了国家。你每天都听到许多新闻报道，绑架，赎金，谋杀，有时候索马里还发生更恶劣的事情。假如索马里真有一个稳定的政府，情况就不会糟成现在这个样。

尽管我们的政府有时候会犯大错，但你仍然可以感到安全，因为你知道我们有个强大而稳定的政府围绕民主的制度运转。总而言之，我认为与没有政府相比，我们的境况还是有政府更好。

***

读到那小姑娘的答卷，那位在中国出生长大的爹爹心花怒放。

显然，小姑娘的学校的社会和公民教育课学教得很不错。小姑娘对政府的基本功用是什么，对美国的民主制度原则有相当清楚的概念。

另外，读这小妹妹写的东西总是让读者感到快乐，因为小姑娘总是能涉笔成趣。任何事情到了她的笔下，都会立即变得有声有色，栩栩如生，生灵活现。

她写的英语虽然标点符号用法不够规范（如，“free for all”在文中应当使用连字符连起来，写做“free-for-all”，表示是一个定语短语；文中的“picture perfect”也应当是连字符连起来写成“picture-perfect”，表示是一个定语短语），但小姑娘的文笔极其流畅，极其口语，极其生动，而且往往口语和生动融为一体（如，a free for all baboon town / 一个大家都可以肆意胡为、一切乱了套的猴子世界）。

顺便说一句，这位小学毕业生作文中这类词法不规范假如出现在正式的答卷中是不会影响她的得分的。这是因为美国论说文考试的着眼点是测试学生的论说能力，思想能力，思想组织能 力，即文字表达能力，而不是测是学生对语法，词法，句法，拼写，或标点符号的掌握。因此，阅卷人阅卷首先是看学生的答卷是否是一篇论说文，是否是言之成 理，是否是说理周全透彻，表达清晰生动。

换句话说，一篇论说文，要由多人评阅得出分数。阅卷人要过目很多很多的答卷，对考生的论说能力、 信息汇总概括能力、文字组织能力给出一个大致靠谱、并可以得到同行认同的分数，就不可能（没有时间也没有义务）去一一纠缠细微的语法，词法，句法，拼写， 或标点符号问题。当然，假如考生的语法，词法，句法，拼写，或标点符号用法一塌糊涂，也会影响得分。

这小姑娘的文字不存在语法，词法，句法，拼写，或标点符号用法一塌糊涂的问题，显示出她学得足够好（当然，还可以更好）。

那位爹爹说，这位小姑娘的生动活泼的口语体文字显然是得益于她的听觉异常好。她听到什么曲调，听到什么人说话，就立即可以惟妙惟肖地哼唱，模仿。即使是那位自命不凡的爹爹写英语遇到什么拿不准的说法，也要请教小姑娘，由她来作判断定夺。小姑娘的听觉总是正确无误。

但说一千，道一万，这里的关键是论说。

接受美国学校教育的小姑娘在这里明显地是在试图说理。很明显，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也想不到像臧克家一样随便空发一两个没头没脑的议论、抛出一个两个莫名其妙的警句就扬长而去。

可以说，这就是法国、美国等西方国家语文教育的核心，即着重引导教育学生学习从自己的观点出发，运用自己的思想，学会有条有理、有根有据的论说。这种教育思想可说是美国、法国以及其他西方工业化民主国家语文教育的核心，但在中国不是。 因此，这也可以说是西方国家和中国语文教育的关键区别所在。

***

不过，这次真正让那位爹爹大为惊讶、惊叹不已、佩服不已甚至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小姑娘在论说文中所说的道理居然是跟17世纪英国大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 –1679）的论述遥相呼应，一唱一和。

霍布斯在其名著《利维坦》（Leviathan）中提出的那个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说法是：

In such condition, there is no place for industry; because the fruit thereof is uncertain: and consequently no culture of the earth; no navigation, nor use of the commodities that may be imported by sea; no commodious building; no instruments of moving, and removing, such things as require much force; no knowledge of the face of the earth; no account of time; no arts; no letters; no society; and which is worst of all, continual fear, and danger of violent death; and the life of man, solitary, poor, nasty, brutish, and short.

“在这种（没有政府的）情况下，不会有劳作；因为劳作的果实不能确保：于是，这世界上也就没有文化；没有航海；没有可以通过海路进口的商品供人们使用；没有宽敞方便的建筑物；没有运载重物的工具；没有关于地球表面的知识；没有历史的纪录；没有艺术；没有文字；没有社会；最糟的是，人们会总是处于持续的惊恐和暴死的危险之中；人的生活将是孤独、贫困、肮脏、野蛮和短暂的”。

九泉之下的霍老先生假如得知300来年过后，大西洋彼岸美国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也提出了跟他相似的观点，不知会有何感想。

平心而论，那小姑娘的学习是不错的，那小姑娘就读的美国公立学校也很不错的，但那小姑娘并不是美国顶尖的学生，那小姑娘就读的小学绝也对不是美国顶尖的小学，绝对没牛到让学生从小学开始就读霍布斯这样的经典哲学家经典政治哲学著作的地步。

刚刚美国小学毕业的小姑娘之所以能写出高见令人惊讶、足以跟法国高中毕业生有一拚的论说文，只能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这就是，小姑娘在美国学校所接受的写作训练、在美国社会上所接触的价值观，跟法国学生是大同小异的，小姑娘在美国学校接受的说理教育也是跟法国学生大同小异的。

***

顺便说一句，在美国，相当于中学毕业会考的SAT的论说文考试先前只有25分钟的时间，现在则加倍了，变成了50分钟。无论是25分钟还是50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一篇论说文非常难。因此，学生必须见到考题就能立即想出文章的论说理路，立即动笔赶紧写，根本就没时间打草稿。学生充其量只能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上几个关键词给自己做个写作提醒。

由于时间紧，不能写很多，绝大多数美国学生的论说文都只能是4段或5段。第一段是总论，让读者知道论说文要论说什么；第二段、第三段、第四段是论说的展开和深入；最后一段是总结。学生必须学会在这样的4段或5段的框架中展示自己的学识、思想和文字组织能力。

美国中学教学生写论说文也是这个框架，这条路子：论说文必须至少四段，不能三段，更不能两段。只是写一段，则是保证不及格（所以，臧克家要是考美国、法国中学毕业会考，作文肯定不及格）。

从考试得分的角度来说，最重要的是论说文的开头（必须先声夺人，必须吸引人，能让读者眼睛为之一亮，而不是看到就觉得恶心） ，然后是接下来的论说（让读者/阅卷人可以看到写手的思路清晰，论说严谨，逻辑严密） 。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最后的结尾段落可以粗略一点，但良好的开头和有说服力的中间是必须的。

刚刚小学毕业的那位小姑娘正在往这样的论说文写作的条路子上走。

从各种迹象来看，美国的公立学校在语文教学方面做得还算不错。至少，那小姑娘和她亲爱的哥哥就学的学校做得还不错。

不过，美国人依然对美国的语文（English，language art）教学很不满意。不满意的一个最主要的理由是，美国的好学生（如小姑娘和她哥哥这样的全优学生）英语写作能力也不过是马马虎虎，差的学生则是长年一塌糊涂。

写作能力的培养跟优秀的体操运动员的培养（或跟任何项目的运动员、任何行业的好手的培养）一样，需要高度的智力密集和劳力密集型投资。学校教师（无论是公立的还是私立的）都很难对单个的学生全神贯注，随时跟踪指教。

这就是为什么班级学生的多少会成为美国各地地方选举的常年的重要议题。美国人认为，每个班学生少，老师用于每个学生的时间就会多一些。许多美国选民认为，增加教育投资，雇用更多的教师，缩小班级规模，有助于教育质量的提高。

假如说，在很多时候很多情况下，美国的语文教学问题是限于人力物力不得不采取“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放羊的路子，那么，中国的问题似乎是太多的师傅不知道门在哪里，结果是太多的老师只是领着学生在门外乱转。

***

观察孩子尝试进行书面表达，总是跟观察孩子蹒跚学步、或牙牙学语一样有趣。

但孩子的书面表达还有另一个可以让大人觉得特别有趣的地方，这就是，大人可以通过孩子的书面表达，清晰地看到孩子跟周围世界、跟观念世界的互动和搏斗，让大人可以获得启发，获得灵感，获得新知。

那位小姑娘招致她爹爹发出挑战的“水门丑闻”论说文就是这样的文章：

The Watergate Scandal by XXX

The case of Watergate unfolded when five burglars in business attire were arrested for breaking into the Headquarters of the Democratic Party in the Watergate building. The case was brushed off as third rate burglary. However after a few days of investigation, the burglary meant more than a third rate burglary, it was a small part of a whole presidential scandal.

The CIA, the White House and Nixon were all in on the corrupt plans, which consisted of illegal wire tapping, framing, and burglary. Nixon's objective was to frame his election opponents and back stab the press and anti-Vietnam War people. Worst of all, he was to take advantage of the American people.

I think we should remember The Watergate Scandal, it would be a reminder of what can go on behind closed doors with higher powered governments and organizations without the knowledge of the people. It reminds us to not always put our values, trust and opinions into politicians 100%.

What looks like a pleasant, well mannered politician (or person in general) could be a power hungry, raving psycho that will stop at nothing for power. And what better story to back this theory up other than the Watergate Scandal? The Watergate Scandal will always remain the best example to remind us to always have doubt in what the president does behind closed doors. In conclusion, I believe the Watergate Scandal should always be remembered.

水门丑闻 作者 XXX

五个身穿工作服的贼人破门而入，进入民主党设在水门大楼的总部。他们被逮捕，从而爆出水门案。最初这起案件被当局说成是一件三流的破门闯入案，不值得一提。但是，经过几天的调查之后，那起破门而入犯罪案的意义超过了一起三流的破门闯入案。那是整个的总统丑闻的一小部分。

中央情报局、白宫和尼克松都卷入了那些违法策划，其中包括非法电话窃听，罗织罪名，以及破门而入。尼克松的目的是给她的竞选对手罗织罪名，给报界和反越战的人背后桶刀子。最要命的是，他要利用美国人民。

我认为，我们应当记住水门丑闻。这丑闻会提醒我们，拥有更高权力的政府和组织可以在人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在背地里干什么。它会提醒我们，不要把我们的价值、信任和观点百分之百地交托给政客。

一个表面看上去是让人喜欢、彬彬有礼的政客（或一个普通的人）可以是一个贪欲权力、丧心病狂的人，能不择手段地谋取权力。水门丑闻再好不过地证明了这种看法的正确性。水门丑闻将永远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提醒我们要永远怀疑总统在背地里做什么。总之，我认为应当永远记住水门丑闻。

***

《华盛顿邮报》整整两大版的专题回顾报道让小姑娘头头是道总结成这样的四小段，也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小姑娘对水门丑闻的漂亮概括跟英文维基百科有一拚。虽然她的概括来自她所读的报纸，但她摘取了最重要的信息，把信息汇总串联成一个有趣而连贯的叙述。她的叙述带有一种低调又明显的幽默，文章提纲携领，夹叙夹议，有回顾，有概括，有评论，有展望。很有气势。

那位爹爹也够可恶。明明看到小姑娘写出了这样的好文章，还要给她出难题。

但是，孩子需要挑战，喜欢挑战。

美国学校整天强调的就是通过挑战学生来促成他们的智力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