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顾先
关注艺术与生活 读书、音乐、电影、美食 分享与欣赏 世界如同广袤森林 只愿拾得吉光片羽 个人微信公众号: 拾羽人 豆瓣: 顾先生
今天看啥  ›  专栏  ›  顾先

九州风云录(八):长夜未央

顾先  · 简书  ·  · 2018-03-09 23:13

文章预览

文章为专题联动文章,作者为多人,均收录在《一笑江湖》专题之中。

上一篇:九州风云录(七):之子何归

宿晏刚回到家中,雨便哗啦啦地下起来。天色变得越发暗沉,灯火不及之处皆是混混沌沌、影影幢幢。

家中仆僮已静候多时,见宿晏回来,忙服侍他换了衣裳。又有一人递上雨伞和一只竹篮来。宿晏接过东西,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径自往后院去了。

宿宅地处京城西北,虽不比城东的市井繁华、人烟阜盛,却也不算偏僻荒凉。这一带多植榆柳,葱郁成荫,倒显得清雅幽静。一些高官富贾便在此处置个别院,或偷偷养着正室容不得的美妾,或做个避嚣习静的去处。宿家的宅院不太大,前头不过三进的院子。后面带个小花园,这一堆那一片地叠造了些假山,四下遍植奇花嘉木,挺拔披拂、葳蕤葱茏;又不知从哪里引来一条浅溪,在山石花木间时隐时现,最后蜿蜒汇入一方玲珑的池沼——修筑得颇有些匠心巧思。可是花园再好,天暝雨骤又能看得清什么?

宿晏一手撑伞一手提篮,进了花园便东拐西绕从容无碍,几下便钻入一处假山洞穴。这洞穴似乎甚深,宿晏收起伞来放在一旁,整了整衣冠,往前走几步又一转,突然豁然开朗,出口露出一小片假山围起的空地来。

此时,暴雨彤云似乎突然消散一空了,秋日金色的余晖从树梢洒向地面。四周兰蕙芬芳,幽草萋萋,一株花树开满白玉般的花朵。树下正站着一位鹤发麻衣的老者,他背手而立,昂首望着西天,不知在沉吟什么。金风细细,白色的花瓣纷纷坠落,却在触及老人头发衣衫之时如入流水,轻盈地滑落下来,一片也未沾在他身上。

宿晏轻步上前,在石桌上放下精致的竹篮,行礼唤道:“师尊。”玄黎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笑道:“回来了。”只见他清癯轩举、风仪萧疏,一双瞳子璨若星辰。

待师父坐下,宿晏方从竹篮中取出茶具泥炉,一边烹茶一边细细地讲起近来的种种。玄黎静静听完,面色微沉:“这个海充费尽心思,看来所图匪小。只是不知道,他背后到底是谁……”宿晏忧心忡忡,问道:“师尊您看,是不是该敲打一番?”

玄黎摆摆手:“无妨。海充自以为做得隐秘,殊不知有心人怕是早已盯上了。当下时机未成,打草惊蛇反而不妙。痈疮虽苦痛,也需待它溃穿后再割疮排脓,方得痊愈。更何况听你说来,皇帝未尝不知,怕是早有后手。”

说到皇帝,宿晏脸上越发愁云惨雾:“我今日见皇帝,面色衰败,生机竭滞,怕是咒力影响越发严重了。还请师尊想个法子……”未等他说完,玄黎长眉一扬,厉声斥道:“二十多年前他自己拒绝施术,今日还想我求他救治不成?!”宿晏忙起身谢罪。此事仿佛是师父的逆鳞,丝毫不能提及。他曾听人说起,当年两人是因为大将军吉昌之子元昭的事起了争执,结果不欢而散。

玄黎叹了口气,叫宿晏坐下,谆谆告诫道:“如今你已不单单是宿氏卜师,更是我太辰洞弟子。太辰洞不为一朝一君谋事,即使是白承这般雄主,你也要谨记这点。”宿晏连声称是,一面捧上热茶。玄黎呷了一口,面色稍霁,看看盏中清碧的茶汤,叹道:“云顶雀舌,好茶!”说罢抬眼看看西天的残光,站起身来。

“时辰不早了。待此间杂事一了,你便辞了官,随我回太阿山吧。我已禀明三老,收你入上洞修习。”宿晏一听,大喜过望,忙拜谢不迭。玄黎笑笑,袖间忽然起了一阵微风,吹得落花卷舞,这麻衣老人便在这阵花风中倏然消失了。

宿晏坐下来又喝了一会儿茶,心情颇为复杂。他少年立志穷究天人之秘,虽有家学渊源,却不满足于占卜小术。上下求索多年,终于拜了玄黎为师,却始终未窥堂奥。太辰三洞,上洞秘法最为幽微玄奥,能入上洞修习实在是平生大幸。但如今朝政动荡,天下危机四伏,虽然知道太辰洞定不会坐视不理,但让他就这样撒手离去还是有些不忍。

走出假山洞穴,外面仍是大雨如注。宿晏看看晦暗的天空,突然有些为太子担心。


而此时,玉城的月亮已悄然挂上树梢。大漠沙如雪,破败荒凉的城郭也像凝上了一层微霜。太守府书房里一豆灯火下,太子白据仍在踟蹰。听了众人的劝说与时局的分析,他叫众人先去休息,自己要静静地想一想。如今朝中的暗潮涌动渐欲兴波湖面,白据自然不想引颈就戮。但这么多眼睛盯着自己,是先下手为强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饶是他自忖平日行止中度,德才无亏,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事有谋逆之嫌,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白据正觉得头大如斗,只见桌上灯烛忽然微微一晃,一道杀气纵贯而下。白据大惊,已来不及站起来,慌忙往旁边一倒,身下木椅咔嚓一声裂成两半;还未起身,利刃又往胸口刺来。

“有刺客!”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只听一声大喊,明阳的剑架开了刺客的兵刃。那刺客黑衣蒙面,手持一柄弯弯曲曲形状怪异的兵器,与明阳飞快地过了几招。明阳冷汗涔涔,刺客武功怪异、攻势凌厉,每每交刃总是一股怪力传来,自己的招式便凝滞不畅,不过三四招便落了下风。正在此时,古氏三兄弟也闻声赶来,四人将刺客团团围住。

“抓活的!”白据喝道。

刺客见状不慌不忙,从腰间拔出一柄黑铁匕首,与四人缠斗在一起。霎时间刀光剑影滚做一团。古氏三兄弟武艺超群又配合默契,明阳逮着空隙便补上一剑,打得行云流水。谁知那刺客身法诡谲如鬼魅,总能以刁钻的角度闪避开来,再加上手上兵刃的怪异力道,拨得对手兵器微微错开,与四人交手竟能不落下风。再加上一方不想伤他性命,一方却一味阴狠毒辣,太子一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也不知是体力衰竭还是敌不过围攻,又打了十几回合,明阳的剑突然从刺客耳边堪堪划过,将他的面罩挑落一角。刺客见状不好,忙一掩面罩,猛地荡开刀剑,纵身破窗而出。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白据已看清了他的脸!

“是你!”白据瞳孔急缩,怒喊道,“杀了他!”

古氏三兄弟一边追出去,一边高喊着吩咐明阳护好太子,以免还有同党。

“留下吧!”外面传来一声娇喝,又是一阵打斗之声,接着便悄无声息了。

不一会儿,古氏兄弟面色阴沉地提刀回来,后面跟着擎着大戟的云桑。

“还是让他跑了,只留了几根手指头。”云桑一抖大戟,上面还有血迹。

郭述、杜同与陆唯云已闻讯赶来,见太子安好才松了口气。又问是否看清刺客面目。

白据咬牙切齿道:“看清了,还是位熟人呢——是海充那贼人的义子海周!”

众人听了惊疑不已。明阳怒道:“这狗贼怕是自我们出京之时就偷偷跟上了,找着机会就想谋害殿下!”说着越发悲愤交加,向太子跪下,“属下监察不力,请殿下降罪!”

白据也是怒火中烧,一把拉起明阳:“此等话不要再说了。他殚精竭虑要置我于死地,敌暗我明,自然防不胜防。此人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万万不能留在父皇身边。我意已决,还请杜将军传下令去,明日就发兵讨伐海充。”说罢拱手请大家回去休息,养足精力。

云桑心中暗叫不好。皇帝有意试探太子,却未必真的希望太子挥兵南下。之前忠君之事,竭力劝说太子发兵;这几日与太子相处,却知他天性纯善为人正直,私心也不希望他走到父子相残兵戎相对的地步。可之前话说得太满,此刻反而不好改口。云桑百般纠结,只好先应诺下来。

宇阳城海宅的一处密室里,海周正垂手等候。一道纱帘隔着,海充正在里面沐浴。纱帘那边红光满室,芬芳馥郁,似乎颇为玄妙;可海周还是从中嗅到了一丝令人欲呕的腐烂血腥味。

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海充擦净了身体裹着一件玄狐长袍走出来。

“义父。”海周忙行礼道,一抬眼看见他左手枯瘦黝黑有如焦尸,又是一阵反胃。

海充嗯了一声,在一旁坐下,接过哑奴呈上的人皮手套,一边细心给左手戴上,一边问:“如何?”

海周忙压下胸中浊气,答道:“小全说,他已经得手了。”

海充点点头:“白据不知你还有个孪生弟弟,定然以为你就是刺客。这几日我让你拜访各个公侯世家,怎么样了?”

“都已一一拜访。”海周又将自己与公侯家的各位公子厮混玩乐的事说了。

海充微微一笑,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只是……”海周见海充心情不错,嗫嚅道。

“吞吞吐吐的,有什么直说!”

“也没什么……只是小全不小心被削掉三根指头……”

海充斜觑他一眼,不屑道:“我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等我术法大成,肉白骨活死人都不在话下,何况三根指头。”又想了想,问:“是那个叫云桑的干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海充沉默片刻,自言自语:“之前还小看这妮子了。”说罢挥手让海周退下了。

未央宫内宫人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先前通传的内侍回来禀报,皇后生病了。白承听了微微皱眉,心道她莫非是示威不成,但还是摆驾而来;现在见皇后不曾出迎,心知是真的病了。

天子威重,哪怕已是佝偻老者,宫人们依然丝毫不敢懈怠。皇帝冷落皇后已久,今日才罚了她禁足便雨夜驾临,众人不知是福是祸,无不战战兢兢;更有胆小的,见皇帝脸色铁青,唯恐大祸临头,伏在地上战栗不止。唯有为首的几个仍是从容淡定、庄重有仪。

白承见为首的掌事宫女已是中年,眉目间还能看出当年的清秀容色,是那个自小跟着皇后名叫“芳林”的。

“既是要做掌事宫女,名字要大方才好,花呀朵的未免小气。我看不如改成'芳林'好了。”白芷流苏年轻时端庄雍容又神采飞扬的面容猛地浮现在眼前,白承不由心中一暖,神色声气都柔缓了许多。

“起来说话吧。”宫人们谢了恩窸窸窣窣地站起来。白承便问芳林:“皇后怎么样了?”

“回禀皇上,太医已来看过,说皇后娘娘平日忧思过度,加上前几日染了风寒,今日……今日突然急火攻心……”说到这里,芳林犹豫着压低了声音,“倒也没有大碍,已经开了方子,好生养着就是。”

白承点点头,抬步往内殿走去。

殿里已摆起火盆,罩上暖笼,将瑟瑟湿气挡在外面。依旧是从前的陈设,不知怎的,白承竟觉得清冷了许多。金猊香炉中袅袅香烟升起,芙蓉地毯柔软温暖,锦绣帘幕一重又一重,这一切都似乎在努力地将这宫殿堆砌得花团锦簇,才不至于显得空洞落寞。

皇后躺在罗帐里,脸色苍白。已过中年,她的美貌已不及当年,但岁月又为她增添了几分风韵。

白芷流苏听到声响,悠悠醒转,见是白承,忙撑起身来。

“皇上!您……怎么来了?!”皇后眼中闪过惊喜、疑惑与害怕的神色。

“怎么?!你不高兴孤来?”皇帝坐下问。

“不,臣妾很高兴……只是臣妾不知道该不该高兴。”皇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话刚说完片刻,又咳嗽起来。芳林忙上前抚背喂水。

白承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身体不适,躺下说话吧。”

白芷流苏顺从地躺下,愧道:“臣妾失礼了。”

两人沉默片刻,白承听着殿外潺潺雨声说:“天气越来越凉了。”

“是啊。前几日已把各宫取暖的银炭和冬衣分发下去了。”

白承便与白芷流苏说起些琐事,白芷流苏不明就里,只好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皇上,皇后娘娘该服药了。”芳林端着剔红木盘上来禀报。

“我来吧。”白承接过药碗,扶起白芷流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准备喂她吃药。芳林与白芷流苏皆是一愣,前者忙低眉垂手快步退下。大殿中只剩下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喂完最后一勺,皇帝放下碗,突然幽幽地说:“想当初,孤也是这样喂刘妃的……”皇后心中大恸,几欲昏厥,颤巍巍晃了晃,苦涩道:“皇上是怪罪臣妾鸩杀刘妃了……”皇帝不答,问她:“这次太子出京也是你的主意吧。”皇后目光渐冷:“不都在陛下的计划之中吗?皇上不喜太子,前朝后宫流言四起,太子惶恐不安。如今看来,臣妾也是陛下计划中的一环了。臣妾实在不知,皇上为何这样做。”

皇帝眉毛一扬,不悦道:“孤怎么做还要跟你解释不成?!”

“皇后不敢要皇上解释,流苏却希望能与承郎商量。”皇后毫不畏惧,语气坚定。

两人瞪着对方,都不肯让步。片刻,白承泄下气,仿佛喃喃自语地说:“据儿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但更是我大端的太子。为君之道,不是读几本圣贤书就能学会的。你我已不是盛年,如今北境未定,朝中亦有不安分之辈。据儿……需要学的太多太多了。”白芷流苏听他说得苍凉,也心中一酸,柔声道:“皇上有心历练他,选些合宜的事务交给他学着做就是了,何必……”白承又瞪了她一眼,打断道:“慈母多败儿!我再问你,你让你宫里那个春荷把欢儿带到哪儿去了?”

皇后闻言苦笑:“皇上还是知道了。不是臣妾不肯告诉皇上,是臣妾也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

皇帝听了大怒:“你竟如此提防!就不怕害了皇嗣!”

“朝中奸佞当道,皇上疏远太子,臣妾不得不防!况且春荷既然能够躲过皇上的人追踪,我相信她一定能护得欢儿周全!”皇后厉声争辩,本来就是强撑着,一说完便扑倒在床沿,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宫中真是人才济济啊……”白承说着,眼中流露出疲倦又悲伤的神色来,“只是流苏,你说孤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可你和据儿又何尝相信我。孤好失望,孤好生失望啊!”说罢抬头仰望着房梁,沉默不语。芳林见状,小心翼翼地上前来,扶皇后躺好。白承站起身来,淡淡地说:“你好生歇着吧……”转身往外殿走去。

天际的雷光照得层云惨白地一闪。一只白隼如一叶扁舟,穿过风雨飘来,清啼一声,敛翮落在白承臂上。白承取下它脚上的信筒,将隼交给一旁的饲官,展开消息看了看,不由冷笑几声,将纸条随手丢进火盆烧掉了。他觉得心中奔涌的情绪如狂风巨浪,也知道自己越发喜怒无常了。可是自己是天子,这一切都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这一切都必须自己孤独地承受。

一旁的内侍们见他望着雨帘伫立不语,都不知所措。还是伺候他多年的内侍硬着头皮上前来,给他披上一件大氅,劝道:“天寒雨大,皇上还是小心身子。您看接下来去?”

“既然进了未央宫,今夜就不去别的地方了。叫人把暖阁收拾出来吧。”白承说着,疲倦地转身扶着内侍往殿内走去,“你说,孤是不是老了……”

“皇上福寿遐颐,正是壮年呢。您……您只是累了。”

两人的声音渐小,隐没在大殿深处。

太子听着更漏,辗转反侧。一想到海充,就恨得牙痒;翻了几次身之后,头又有些疼了。

想着自己堂堂当朝太子,居然落到这等地步,都是海充这个狗贼害的。他先设计让自己误闯离宫,又诬陷谋反,再派人暗中追杀,一环扣一环,环环紧逼,仿佛是……白据想到这里,突然一惊,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海充的圈套。此念一生,某些不合理之处便浮上心头。

海充若要暗杀自己,何必派义子出手?万一失手被擒,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海周武艺如此高强,能应付四人围攻,又怎么会轻易被挑下面罩?仔细想来倒像故意要让自己看到的。既然不是真心要自己的命,那么就是另有所图,比如激怒自己……想到这里白据冷汗淋漓,心想差点如了海充的意。太子涉嫌谋反固然难逃一死,对皇帝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打击,更何况皇帝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如当年了……

白据慌忙起身来,一边唤着明阳,一边罩上外衣就往外跑。才跑到门口就跟人撞了满怀。

“哎哟!……郭先生?我正要去找您……”

“太子殿下,臣失礼了!实在是军情紧急,刚刚收到来报,蛮族大军压境,两日内便兵临玉城了!”

白据听了急报反而冷静下来,沉声道:“来得好快。我正要去找先生,明日不发兵南下了。既然蛮族来犯,那么明日一早就北上设阵迎敌!季光将军还有几日到?”

郭述苦笑:“也还有两日……”

“好,我亲自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给季光将军。明阳,去请陆先生、杜将军、云桑、云逸和古家兄弟来,商量对敌之策。”

长夜漫漫,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

原文地址:访问原文地址
快照地址: 访问文章快照
总结与预览地址:访问总结与预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