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寒衣节，每年农历十月初一，又称“十月朝”、“祭祖节”、“冥阴节”，民众称为鬼头日，是我国传统的祭祀节日，相传起源于周代。这一天，特别注重祭奠先亡之人，谓之送寒衣。寒衣节与春季的清明节、秋季的中元节，还有下元节并称为一年之中的四大“鬼节”。"

今天是寒衣节，和爸爸姑姑去终南山给奶奶上坟。看了墓碑，我才知道奶奶是生于一九三三年的。烧纸钱和纸做的棉衣棉被，冥界超市目录花了不少于半个小时。烧纸的规矩是一边烧还要一边和逝者聊天，说说家里发生了什么好事，还要请对方保佑家人。墓园的广播一直播放着孝敬父母主题的怀旧歌曲，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一首整个由空灵的女声”啊～啊～啊～“的歌，听着心里很怕歌手会突然从天而降。一边烧我心里一边想着，以后我会给长辈烧纸么？我显然是不信这一套的，又危险又不环保。但是不烧会不会真的没有钱花？没有钱花会不会生气？突然觉得很可怕，倒不是害怕地下的人生我的气，而是想到如果人死了还有灵魂要生活在阴间，而且还需要花钱，”活着“这事根本没个头，就感到绝望。

开车回家，先把姑姑送到了。我爸又开始没完没了的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我当然没有答案了。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我从12，13岁开始，就一直经常处于一种压抑，郁闷的状态。我爹说，老盯着自己的一点问题，和别人比较，觉得谁都对自己不好的人是狭隘又自私的。我说我才没有跟人比较，也没觉得别人把我怎么了，我就是对生活感到乏味和不耐烦，说不定就是遗传，激素水平问题！ 你小时候觉得开心吗？你小时候爸妈，家庭氛围怎么样？我爹说，你奶奶啊，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闹自杀，闹上吊，天天上方。

奶奶小时候，生在陕西一个镇上的地主家庭。妈妈早死，只有一个亲生妹妹，从小要看后妈脸色生活。她爸爸是在上海开商场，餐厅的商人，看过卓别林演出，每两年从上海回家探望一次。镇上的庙，学校都是他们家出钱修的。每年夏季麦收之后，会请戏班子在自己家搭的戏台上唱戏，附近其他县城的人也会来看。大家族住在一起，有4，5层楼的塔楼，地面全是青石板，大红柱子，房檐，窗框雕梁画栋，大门口是石狮子。据说和很多现在的景点差不多。他们家女儿多，儿子全都夭折。有一年，奶奶上完初中，爸爸回来了。那个年代女孩念到小学毕业就不错了，奶奶的爸爸问她还想上学么，她说想，就一直念到了高中毕业。之后像大家族里其他女孩一样，嫁给了某个大户人家，但是她觉得自己既然受过教育，又收到了当时女性独立思想的影响，决心找个工作自食其力。在当时大户人家的媳妇出去工作是很丢人的。对方也没有阻拦她，只说你要是去了，就和我们家没关系了。她就离开了夫家，当了中学老师。

之后认识了我爷爷。爷爷的妈妈是个寡妇，他从小寄人篱下，沉默寡言。念完初中以后做了个乡村小学的老师，之后进了地下党，跟着去了延安大学学习。经过了很多颠沛流离，来到了我奶奶生活的城镇。他们一起在一个军工厂工作。奶奶还是做老师，一边教小孩，一边给工人们扫盲化学，保证安全生产。这时候wenge开始了，奶奶家成分又是地主又是资本家，除了挨批以外，工作当然是保不住的，成了一个“临时工”。也就是该干的活一样不少，但是没有编制，薪水很低。据我爸说，奶奶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过目不忘。现在认识奶奶的人见到他，提到奶奶，都会说记得她怎么聪明。但是在挨批这件事上她犯糊涂了。她就是觉得这样是没有道理的，她想要恢复自己原有的待遇。先是和工厂抗议，然后一级一级向上反应。天天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写shangfang材料。我问我爸，她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看不开这点事，她们家所有人应该都是这个下场啊。他说，因为她从一开始上学，离开夫家，就是想有一份工作，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这是她这辈子最看重的一件事情。所以有人劝她，她还会骂别人。她和爷爷两个人，shangfang到了北京，整整去了一个月。那时候我爸四岁，姑姑十二岁，还要伯伯十岁，三个小孩自己在家生活了一个月。我爸说，那会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感到抑郁，他经常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了厂里幼儿园后门的一颗核桃树旁边。核桃树的枝桠低，他就坐在上面，想为什么我爸妈总不在家。等他长大了，这种shangfang的生活依然没有停止。当然一切都是“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奶奶就开始天天说自己要自杀，要上吊。因为抑郁和焦虑，还易怒，会为了一点小事骂人吵架。我爸高考那年，依旧每天回家做饭，做好了给我奶奶送到学校。有一次，他给奶奶了带了炒菜，还有三个馒头，告诉她，本来拿了四个，但是感觉太多了吃不完，就拿了三个。奶奶听了以后一巴掌把菜打翻在地，说，三个怎么能够。奶奶还天天说自己身体这不舒服，那有问题。那个年代比今天看病挂号还难，西安有名的医院她都看了个遍。之前我爸遇见某个亲戚的时候，还说，当年我帮你妈挂号都排了多少队。诊断的结果都没什么问题。但是她坚信自己的身体就是有毛病。我爸中学的时候，参加很多数理化竞赛，拿了一些奖，他尤其喜欢物理，高考报了当时全国所有四所邮电学院，他说当时特别想搞清楚通信这些是怎么回事。但是因为奶奶一直觉得身体有问题，坚持让我爸上了医学院。我爸讨厌学医，学医基本上是经验科学，一个靠背书，一个靠练手。他说自己大一大二时候就心烦的想退学。今天还跟我吹，他当年是怎样一个理科小天才。

直到退休，奶奶的编制也没恢复。

“你姑姑喜欢说，奶奶当年对我们怎么样，亲情怎么样。但是我根本不想听，姑姑性格纯良，我觉得，你奶奶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奶奶二零零一年心梗去世。当时我八岁。只记着那天很热闹，人很多，和好久没见的表弟玩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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