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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上\文
一
我大舅名讳传富,二舅名讳传贵,按姥爷的预设,小舅应该叫传财。小舅年轻的多,看不上这些俗气的名字,上学后让芦清远取了个大号,叫芦传捷。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村里还没有几辆摩托,二十来岁的小舅买了一辆。夏天,他骑着摩托在乡间的大路上扬尘飞驰,棱角分明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花格子衬衫敞着两个扣子,随风猎猎作响,头发也被吹坚起来了,向两边倒,很像当时港台那边的明星。
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崇拜的对象,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盲目崇拜的对象。上初中时姥爷在集上给我淘了件二手皮夹克——我穿着有点大——被小舅拿去穿我都没有在意,因为我觉得穿在他身上更帅一些。
现在他在老家开黑车,五菱荣光已经开废三辆了。他每天往返县城一趟,节假日人多的时候要跑好几趟。七座的面包车里能塞二十多个人——后两排的座位都拆了,放了一些马扎子在里面。有时候挤得关不上车门,他恨不能用脚把人踹进去。
在他面包车的储物柜里放着一把名片,有人坐他的车就飞一张过去。从这张名片上,就能略看出他的人生。上面写的业务挺广,什么出租车、砸夯机、卖太阳能、拉货捎东西、安空调、充佛等等。其它我都知道是干嘛,唯独不知道这“充佛”是怎么个意思,我私下里以为这“充佛”是“开光”的同意词,想他应该是涉足宗教业务了。我小心地求证,小舅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铿锵有力,道:空调充佛!还大学生呢,这个都不懂嘛?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给空调充氟啊,不是开光。
二
名片里的“出租车”后面我重点讲,先说“砸夯机”吧——先说砸夯机,没有吧。
在我们老家,村里的男劳力在农闲季都外出打工,一般做建筑工人。年轻的时候小舅也跟人出去过,呆不两天就回来了,说楼太高了,站在上面眼晕。还有一回被介绍到冷库里做搬运工,干了半月说里面太阴冷了,胳膊疼。也许是吃不了那个苦,或者不愿意吃那个苦,从此再没出去过。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挺好。这样虽然舒服,但是看别人打工挣钱,年底回来置办物件儿,他又眼红,所在就在乡间干些杂活,比方说谁家盖房子请小工,他就去帮忙和泥,递砖。
以前村里盖房子,打地基都是人工的。好多人喊着号子把一个石磙反复抛到空中再砸下来,这样干既费力气,又没效率,干出来的活还不怎么样。不过,那劳动场面真是好看,喊的号子也好听,我们村周天业是有名的“领夯”,喊起号子来一套一套的,他很不喜欢我小舅,因为小舅抢了他的风头儿。
是这样的,小舅在电视上看到一种机器代替了人工打夯,那机器就是在拖拉机后面加了个三米高的架子,用铁链把石磙带到高处再突然释放,石磙重重地落在地上,达到砸实地基的目的。这东西比人举的高,石磙还重,打出来的地基比人工的坚实很多。小舅觉得这机器有前途,只是本县没有卖的,他打听到天津有,就跟亲戚们借了钱,不惧路途遥远,开着拖拉机徐行五百里地到天津,装了一台回来。
机器买回来后,他一大早带着和好的白灰到各村,向人家墙上刷字:芦家芦传捷有砸夯机。这砸夯机广告和计划生育的“只生一个好”并驾齐驱,哪里有“只生一个好”哪里就有“芦家芦传捷有砸夯机”,就好比哪里有麦当劳隔壁就会开家肯德基一样。广告效果很好,谁家要盖房子,就会到芦家找他。往后,很多人跟风效仿,各村的墙上又多了很多广告,像”官道王灌液化气”、“赵华治瘘保去根儿”、“郭家寺有种猪”等等。
小舅结婚后就跟姥姥分家了,两个孩子却一直吃住在姥姥家。他家里没有烟火气,每次到他家里都觉得很冷清。小妗子(舅妈)是妇女主任,家里还种了十多亩地,也正天忙得不着家。小舅更忙,早上家里不生火,他爬起来顶着鸡窝头到我姥姥屋里,拿个碗,顶着锅盖盛饭、拿馒头,蹲在灶台上吃完,把碗一推,开着砸夯机走了。姥爷很不待见他,说他不好好在家种地,尽瞎鸡巴折腾……都分家了还在“老儿屋”(父母家)吃,碗也不刷。
九十年代村里装电话,小舅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装了一部电话。姥爷又表达了他的意见,说装这玩意没用,光浪费钱,一个月好几十块。小舅却有自己的算盘,他再到外面打广告,就留下他的电话,“芦家芦传捷有砸夯机,联系电话lzsjx99”这样就方便多了。那时候村里就两部电话,村办公室一部,那部电话用木头盒子锁着,在上面挖了七个指头粗细的孔,也就是说,这七个孔只能把电话打到镇上,别的地方打不了,钥匙在镇上统一保管。第二部就是我小舅家里这部了,他顺便做起电话生意来,还在家里按了大喇叭,一有来电话的就打开广播吆喝,“注意了,注意了,XX家里,XX家里,你男人来电话了,赶紧到我这里接电话”。被喊的就会放下手里的活,一路小跑来接电话。后来流行手机,他也是村里最早买的那几个人。
打夯机干了十来年,岁月都蹉跎了,他不再是那个骑着摩托飞驰的青年。砸夯机这东西很笨重,坐在上面只能挂一档徐徐前行,打起地基来更是亦步亦趋。拖拉机引擎抖动着,把大石磙举到半空,再突然释放,轰一声砸下来,地动山摇,方圆一里地外的房子里都往下掉土。小舅坐在拖拉机上,大石磙每砸一下他都跟着颤三颤,你可以想象那是个什么状态。
上初中时我们家盖房子,小舅去砸地基,他不愿意呆在拖拉机上挨砸,就教我开,自己跑到帐篷里睡觉。怎么说呢,我开了一天这玩意儿,往后几天都感觉有个东西在后面砸地,睡觉也总做地震的梦。
三
有一年深秋,小舅去北乡砸地基,回家时很晚了,他开着拖拉机在路上走,车灯隐约照到一个人影,待近了,却是一个妇女独行。那妇女把小舅的车拦住,声音颤抖地说,大兄弟拉我一程吧?
小舅说,大姐,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里?
妇女说,就到前面亮灯的村你把我放下就行。
等到了前面的村子,妇女也不下车,小舅问她怎么个情况。那妇女说跟家里打架了,跑出来的,已经跑出来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跑出来多远了,说是宁津一个什么村的。这边也没什么亲戚,因为她是被人从南方拐卖过来的。
小舅心里就有数了,让那妇女先跟他回家。到了家,小妗子给她盛上热乎饭菜。这妇女有四十岁左右,偏瘦,脸上冻得红扑扑的,绑着松松垮垮的辫子。她饿坏了,一下吃了好几个馒头。小妗子是个爽快人,吃顿饭的功夫就问出好多事儿。这妇女叫舒香兰,湘西人,父母死的早,跟大伯家生活,被当半个用人使唤,后来自己跑到广东打工,被拐卖到宁津一个小村庄。跟村里一个男人过了十来年,因为身份证丟了,结婚手续就一直拖着没办。那男人有毛病,生不出孩子寻医问药十多年,也没治好,就拿她出气,日子越过越没盼头儿,破罐子破摔了。舒香兰跑了好几次都被捉回去,捉回去又是打,这次趁他喝多了,自己跑出来,不敢走大路,就走小路,一路往南,出来的急,没什么准备,跑了几天又冷又饿,多亏半路上遇到小舅。
小舅跟我妗子说,我看她跟咱大哥挺合适,就给带回来了。我大舅人很木讷,四十岁了还没成亲,一直是我姥爷的心病。小妗子越看越喜欢,就跑到姥爷屋里说这件事儿。姥爷听了就抄着手到小舅的窗外看一会。回来跟我小妗子说,把她留下往几天吧,看看这个人怎么样。
小妗子跟舒香兰说,先在这里待几天,等想好去哪里再动身。舒香兰很勤快,帮着小妗子下地干活,还给姥姥姥爷洗衣服做饭。那天小妗子,舒香兰,还有姥姥一起包饺子。姥姥就跟香兰说,香兰啊,俺们家都是正经人家,你可以到村里打听打听,俺跟你说个事儿,你看着行呢就成了,不行呢,你再做打算。
那妇女说,大娘,我知道你们是正经人家,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姥姥踌躇一会儿,说,俺家老大一直一个人,人老实,没有坏心眼儿,就知道干活,你俩个唠唠,如果觉得行呢,就留到俺家做媳妇,你要是觉得相不中,那俺给你三百块路费,让传捷送你回老家。
舒香兰点头说行,于是跟大舅聊了聊,还真聊到一块去了,说她就想嫁个老实人,要留下来跟大舅一起过日子。姥爷就开始张罗酒席,期间村书记来了解情况,跟我姥爷说这女人是拐卖到这边的,这样过门公安那边一查,可能犯法。姥爷听了手都哆嗦了,害怕起来。就把家人召集起来开会,商量一下怎么办。小舅说,犯啥法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姥爷思量再三,心里不踏实,就拿了三百块线给那妇女,说,你还是回老家吧。
舒香兰突然就哭了,说不当媳妇给姥爷当闺女留下也行。
姥爷还是不踏实,让小舅送她走。小舅很有意见,觉得我姥爷太胆小了。但是也不得不听姥爷的话,叫来开黑车的李得胜,带着舒香兰去县城坐车。
把人送走后,姥爷就后悔了,说当初应该去宁津了解一下情况。
让人想不到的是,三个月后,那个舒香兰又找回来了,还补办了身份证,跟姥爷说要跟大舅登记结婚。我姥爷乔装成编笤帚的,骑着加重自行车七八十里地,到宁津那个村打探消息,一打听跟那个妇女说的一样,没撒谎。姥爷从宁津回来,赶紧把喜事办了。我小妗子托人把舒香兰的户口落到大舅的户上。现在那个舒香兰是我大妗子,跟大舅生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还行,她很能吃辣椒,会做剁椒鱼头和腊肉。
四
新千年后,农村盖房子的少了,年轻人都到镇上或者县里买房子,小舅一个月出不了几次活,又闲着了。他看李百户村的李得胜跑黑车挺挣钱,就买了辆面包车拉活儿。一开始没有驾照,不敢上公路,就在官道王村那里趴活儿。官道王是我们这一带约定成俗的“车站”,不管是村里人外出,还是从外面回来,都在那个路口上下车,他就在那里趴活儿,挣个稀饭钱。后来他托人办了个驾照,胆子就大了,县城,济南,泰安,天津,只要挣钱,哪里都去。
李百户村的李得胜跑黑车时间最长,我小舅开砸夯机的时候他就跑黑车了。刚开始他在农用三轮车上焊了个棚子,专跑县城。后来这哥们攒了些钱,买了辆二手面包车。他做这行时间长了,都是回头客,妖风河畔每户村民家里都有他的手机号。
小舅是后起之秀,他开砸夯机也挣了些钱,相中黑出租这活儿后,下狠心买了个新面包车,比李得胜那个大很多,噪音小,不漏风,冬天还有暖气。刚买车那阵儿除了客源少,每个方面都比李得胜强。李得胜那破车开起来摇摇欲坠,仿佛一堆零件临时拼凑起来的,坐在上面时刻担心它会散架。这车时不时还闹脾气,抛锚在路上肯走。
开黑车又不是什么合法的活儿,不能再向墙上刷“标语”了,只能慢慢攒客,小舅印了一把子名片,见人就飞一张。客人少,他就找了个兼职,给一个公司卖太阳能热水器。我上高中时,他在人家地里偷挖了半袋子土豆,让我给副校长送去。这个副校长是我妗子娘家村儿的人,这半袋子土豆送过去,关系就接上了,隔段日子他登门拜访这副校长,推销他的太阳能热水器,竟卖出去不少,连我们班主任家都装上了。
挣了点钱后,他又贷款卖了辆小货车,谁家要饲料了,要煤球了,拉化肥了什么的,找到他,他就帮人去拉,从中挣个运费。我姥爷对他干这么多活儿很有意见,说两个拳头打人怎么能打的疼?干一样干好就行了!
五
李百户村的李得胜长年开黑车,和他的车一样,开出一身病,腰也疼,脖子也不得劲,不想开了,要养鸡,找到我小舅要把电话卡卖给他。小舅一看挺好,就花三千块钱买了他的手机卡。这个手机卡还真管用,简直就是用车热线。往后小舅少了竞争对手,收入也多了。
李得胜有个优点,就是敬业,人家干出租,十多年风雨无阻,轻伤不下火线,也不喝酒。反观我小舅,不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吧,也是五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个小病就在家歇着,下雨阴天也不出车,还常常晚上有个局,喝醉了放人家鸽子。这一带就他一辆黑出租,有急事的人都拿盒烟求着他出车。
这样过了两个年头儿,有一天那个“用车热线”突然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块砖头,连个骚扰电话都接不到,也打不出去。刚开始他还以为欠费了,赶紧到营业厅交一百块钱,结果还是打不出去,又怀疑手机有问题,把卡卸下来按到别的手机上,还是不行。用别人的手机打打试试吧,一打竟然通了,接电话的人说“找谁啊?”,他吓一跳,以为打到平行空间去了,小心地问“你是谁呀,我的电话号怎么到你那里去了?”那边一听就挂了。
再打,就不接了。这事情太吊诡了,到晚上,小舅到我家里来,让我爸给那个号打了个电话。电话接起来,那边问“谁啊?”
我爸也没说谁,问“是芦家跑县城的车吗?”
那边说:你是哪里呀,去县城吗?
我爸说:是啊,仁周家西头儿,明天去县城。
那边说:行啊,明天六点在你村口等着吧。
这一通电话打下来,就听出谁来了,这是李百户村的李得胜啊。我小舅气闷道,这电话卡一直插在自己的手机里,怎么打到他那里去了?
我爸分析着是这张卡当时没过户,李得胜拿着身份证到营业厅说卡丢了,又把号补回去了。
小舅听了眉头紧锁,这狗日的……
那天他就在我家里住下了,说等明天李得胜来了,打他一顿,把卡要回来。
第二天天没亮李得胜就把面包车开到我们村口了。我爸向副驾驶一坐,拔了他的车钥匙。小舅在黑暗里冲出来,一把把李来得胜薅下车,揪着他的脖领子质问他,是不是把卡补回去了?
李得胜又矬又瘦,被小舅捏在手里和小鸡一样,他不反驳,也不承认,只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小舅要上手打他,被我爸拉住。我爸也是个老实人,怕事情闹大,跟李得胜讲道理,说,得胜兄弟,咱们都是前后两村儿的,低头儿不见台头儿见的,你办的这个事真不地道啊,你还是把卡还给他吧。
李得胜低头不说话,直叹气,唉——,唉——
听到吵声,几个村民围上看热闹,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建议他把卡还给小舅,有人说不还卡还钱也行,还有人说李得胜也挺不容易的,这两年养鸡养赔了,养兔子也赔了,还供着两个孩子念书,哪里还有钱?这卡你也用了好几年了,早出来本了,就别要了。
小舅不听那一套,硬是把李得胜的手机夺过来,抠出卡,把他的手机摔在地上,吓唬他说,你要是再补回去试试,我打不断你的腿!李得胜把摔成三块的诺基亚捡起来拼好,一开机屏亮了,他把手机装兜里,蔫蔫的开车走了。
过几天,李得胜又把号补回去了,我小舅很无奈,除了截住他的车骂他一顿儿还真没别的法儿——出手重了怕把人打坏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小舅如果在哪里受气了——比如说跟我小妗子吵架了——就会迁怒于李得胜,把他的车逼停,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泄气。李得胜没脾气,落下锁,熄了火,在车里玩贪吃蛇,待我小舅骂够走了,再打着火送人。时间长了,不明真相的人倒觉得我小舅呛行,欺负李得胜。
后来生活好了,去县城的人就多了,我们村的周保正也买了辆面包车开出租。周保正跟我小舅是初中同桌,虽然只同了一年就双双辍学了,但也产生了深厚的同窗之谊。他两个人合作搞“联运”,比如说谁的车人多拉不了,另一辆车人少还没满,就相互匀一匀。又比方说,两个人的车都人少,就凑到一起,让一个人去,另一个人在家睡觉。又或者有一个人要去济南,县城的客不顺路,也把去县城的乘客让给另一个人拉。两个人协同作战,效益达到了最优化。李得胜就比较头疼了,多了一辆车本来就人少了,到了淡季,就算一两个人,他也要拉着跑去县城,有时候还要空车回来。
六
我上大学的时候,中秋节回家。快到县城时给我小舅打电话,打算坐他的车回家。一个电话打过去,我说,小舅,你现在哪里呢,我快到县城了。
那边接电话的说,我不是你小舅,你在哪里下车?我去拉你吧。
我说,你是哪位啊?
那边说,我是李家李得胜啊。
李得胜说我小舅现在是大老板了,已经不开黑车了,电话号码就卖给他了。
你就不怕我小舅再把卡补回去吗?我挖苦他说。
李得胜扶着方向盘憨憨地笑,说,他已经把卡过户给我了,嘿嘿。
我小舅比你厚道多了,我说。
李得胜不说话,只嘿嘿地笑。
到家问我妈才知道,有一回两个人包小舅的车去济南,乘客在车里说话,大体意思是说,他们给一个外贸公司做包装,在济南的厂子人工和厂房成本太高了,现在老家修上“村村通”公路后交通便利了,就想把一个生产线挪到老家来,那样成本会降下好几成。
小舅跟人家搭上话,说自己家南边有块菜园子,可以盖成厂房。这两个人跟我小舅谈了一路,觉得他是个可信之人。协商好小舅负责盖厂房,招人,那边负责进设备和人员培训。于是小舅风风火火地盖好厂房,在附近村里招了几十个妇女,那边运过来几十台缝纫机,开始生产包装袋,一下子成了大老板。
大老板每天西装革履,一尘不染,头发都向后梳,用发胶固定住,手表也戴上了,拿着两个手机,在院子里接电话,“啊,赵总啊,好……没问题,货明天就发出去”,“张总,晚上出来聚聚吗?请你喝两盅”。
大老板应该挣了不少钱,干了不到一年就买了辆桑塔纳,出来进去很有面子,家里还装了一套卡拉OK,没事就唱歌,“流浪地人在外想念你,亲爱地妈妈呀”“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那个“捡”来的大妗子跟姥姥一起,就负责给厂里的人做中午饭。姥爷好像也变了态度,开始主动过来帮忙。期间我姥爷觉得不舒服,小舅带他到医院里查看,县医院看到胃里有阴影,怀疑胃癌,建议马上去省城大医院看看。于是小舅开着桑塔纳带着姥爷到济南,那时候我正在济南实习,也去医院看姥爷。大舅和二舅一来大城市什么都不懂,方向搞不清,电梯不会坐,还不认字,就我小舅一个人跑上跑下忙活。
姥爷躺在病床上,跟我说,你小舅挺稳,什么都懂,比你大舅二舅强多了。
几天后确诊了,姥爷是胃癌晚期。那时候他已经快九十岁了,医生说这么大岁数经不起手术折腾了,还是回家好好养着吧。
回家后几个月病情就恶化了,弥留之际,姥爷拉着我的手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老大不小了还没结婚。小舅在一边大声说,你就放心吧,官军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了。
七
姥爷走后的第二年,小舅开厂子的第三年。
来厂里干活的妇女一般都 骑车子过来,赶上阴天下雨,或都车子坏了,小舅就开车接送一下。后来小妗子发现,孙蒋村一个来干活的妇女叫张俊英,长得很英俊,她的自行车老是扎胎,小舅就经常送她回家。
小妗子觉出不对,暗里观察,发现就是我小舅老偷偷地给张俊英的车子扎胎,再借故送她回家。小妗子偷偷跟踪,发现他把车停在半路的小树林里。小妗子也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当场找了块砖头把车窗砸了,上手就把我小舅的脸抓破了。
家里不是安着大喇叭嘛,好多年不用了,那天小妗子把广播接好,把自己反锁在屋里,跟全村人发表讲话:咳咳,芦家村的老少爷们儿注意了,芦传捷跟孙蒋村的张俊英搞破鞋……
小舅从外面听到,赶紧回家把电线扯断。不过已经晚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他跟张俊英搞破鞋了。这个消息传到张俊英她男人那里,不得了了,她男人拿着刀过来闹,要精神赔偿,拉了厂子的电,不让开工,吓得小舅躲到我家里不敢出门。
厂子开不下去了,公司那边来人,把设备都拆走了。往后小舅整个人都恍惚了,他晚上开车回家,把车开沟里去了,幸亏沟里没水,他撞破了头,肋骨骨折,桑塔纳报废了。他在县医院里趟了一个月,回家养病,一趟就是小半年。我回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头发油腻,脸庞浮肿,羞涩地笑,说,大外甥来了……
那天我正在上班,接到小妗子的电话,说我小舅要来济南检查,让我过去帮着办办手续。我还以为是车祸的后遗症,随后我妈也打来电话,说我小舅去县医院复查,发现腹部有阴影,就让赶紧到大医院检查,怀疑和我姥爷一样,是癌症。
那天我请了假,早早到医院门口等着。以前小舅都是带别人来医院,这次是周保正拉他来的,我表妹也来了,把小舅搀扶下车。他头发白了好多,脸色蜡黄,穿得松松夸夸的,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低落。
在医院办完手续,把他安顿好,聊几句,说别太有心理负担,很可能就是个良性的肿瘤,做个手术割了就没事了。他目光呆滞,说,唉咋地咋地吧,反正活着也没意思。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外甥啊,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了,你看你两个妹妹比你小这么多都结婚了,你赶紧找个吧,别挑了。然后又别过头跟表妹说,你们有合适的吗?给你哥介绍一下。
三天后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虚惊一场,那个阴影根本不是肿瘤,是车祸后内脏上的伤疤。从知道结果后,他整个人的状态就变了,目光囧囧,声音高亢,说,下面小医院尽他妈胡说八道,吓死他爹了!
他在医院里太呼小叫,别人让他小点声,他说,这就是我正常说话,小不下来!!他被其他病人家属撵出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医院的走廊里晃,这里踢踢椅子,那里晃晃盆景,又到护士站跟小护士扯淡。
表妹办好出院手续,扶着他下台阶,他一把打掉表妹的手,掏出电话,找了个号拨过去:歪,保正啊,我出院了……屁事儿没有,操他奶,吓死他爹了,你到哪里了,快过来接我吧,赶紧的,赶紧的!
八
小舅当老板头一年,我放假回家,到县城后给李得胜打电话(我小舅卖给他那个号),接电话的竟然是周保正。
我问他说,这个号不是卖给李得胜了吗?怎么又到你这里了?
周保正笑而不语。我只当他跟李得胜做了什么交易。
小舅误诊出院那年春节,我回家到县城,给周保正打电话来接我(小舅过户给李来胜那号),竟然是我小舅接的。
小舅在电话里让我到车站对面等,说车站有查车的。
我到车站对面,远远看到他的面包车开过来。车里已经好多人了,我刚挤进去,他就大力拉上车门,我的手被挤了一下,忍住痛没叫出来。
小舅说,正好,你再晚打一会我就走了。他跟车里的乡亲们说,这是我大外甥,大学生,现在济南上班呢,你们看有合适的姑娘给他介绍个,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老实了。又补一刀,说,这年头儿,老实就是傻!
看在他是我舅的份上,我没当众揭他的短,忍住心里的不快,用阿甘的话回敬他:干傻事的才傻。
小舅猛打一把方向盘掉头,把车里的人晃一下,引起一阵骚乱,小舅说,前面有查车的,咱走小路绕一下吧。小路上崎岖颠簸,引得车里的人怨声载道。
车子到了妖风河畔,慢慢把人送下,我换到副驾驶,说,小舅,你这个手机号到底怎么回事,一会在李得胜那里,一会在周保正那里,现在又回到你自己手上。
我小舅得意地说,是啊,这个是我给自己留的后路……
小舅说当初过户给李得胜的号码其实是新办的一个号,他设置了呼叫转接,把来电都转到那个号上,让李来得胜用了二个月就把呼叫转接取消了,号就给周保正用了,跟周保正说如果自己开厂子不顺利,再把这个号还给他。
车在乡间的柏油马路上飞驰,小舅突然莫名其妙笑一下,自言自语道:李得胜那个傻波一。
作者公号:乡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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