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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Ⅰ年轻的骨骼

南西肆语  · 简书  ·  · 2020-11-13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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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收到一条好友请求,备注显示的是婷婷的名字,有点诧异。

在我的印象里,婷婷还是个长得像洋娃娃,爱哭鼻子的娇气的小女孩子。会因为旁人无关痛痒的一句话就立马咧嘴大哭起来,进入状态的速度堪比最优秀的电影演员;能中气十足地哭上一个钟头,让当时还年少独自带她的我在一旁手足无措;可以小脾气地把生性沉稳的外公气得直锤桌子,却也舍不得过分苛责。

从前总是烦躁地想:为什么大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却像个没人怜爱的孩子,总是哭哭啼啼?后来没道理地想,也许是因为孤怜,才会生来就满含泪水。

婷婷今年该上五年级了。自从四年前小舅妈改嫁之后,出于各方面的默契,除了很重要的节日和纪念日,家里很少再要求妹妹回来了。我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见过那个孩子了,即使我们在同一个城市里。

偶尔会听茹妹(大舅舅的女儿)讲起:“婷婷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小气了,但是脾气被那个溺爱她的继父宠得更坏了,喜欢跟妈妈顶嘴,骄纵得像个大小姐。”我笑笑,没有理会半大不小的孩子,心里觉得安慰,脾气坏点就坏点吧,总好过是个没人宠爱的可怜孩子。

茹妹还八卦地告诉我,她听朋友说,婷婷周围有很多男孩子都喜欢她,她谁都不爱搭理。我看着这个撇着嘴,有些不削又有些傲娇地讲着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堂妹的各种事迹的女孩,觉得温馨。小小的她也有了当姐姐的责任感了,不然为什么小心翼翼去打听。我们都一样,担心着那个离开了我们生活的小女孩,只是沉默地都不再讲起。

女孩的父亲,我的小舅舅,离开这个世界八年了,抛弃了年迈的父母,柔弱的妻子,年幼的女儿,还有爱他的我们。

从小我就跟小舅舅亲一些,因为他喜欢小孩子,而且幽默风趣。如今,依稀记得我们最后两天在一起的场景。

我没规没矩地趴在镇上外公外婆家我上学时住的小屋子的床边写作业,小舅舅推门进来,倚着门框居高临下地看我写,嘴里啧啧说道:“看不出来嘛,字还写得不赖。”我抬起头,傲慢地撇了他:“切,现在才发现。”可能收获了一个爆栗。

小舅舅退伍后在市区上班,回镇上的时候并不多,第二天就要准备返程。临走前,我自顾自地不知道在捣腾什么东西,没有跟他说再见,他走出去几步之后又退回来,嬉皮笑脸地跟我扯:“咋的,我这都要走了,不送送?”我没好气地跟他皮:“赶紧走,你走了我又不会想你,不送了哈。”小声嘀咕着:“又不是不回来了,矫情个什么劲。”

然后,他笑着离开了,再回来的时候,是我怀里的一包骨灰,再也没有了那痞痞的笑脸和狡黠的眼睛。

那年我上初二,父亲在附近上工,跑到学校来找我,只是简单地跟我说,小舅舅在自己的员工宿舍摔了一跤,外公外婆、母亲、大舅舅和姨妈一家人都去了市区医院,让我自己好好一个人在家(初中的时候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在镇上)。

暗自翻白眼:“这人还真是不牢靠,工作这么多年,大事小事不断,连在自己的员工宿舍都能摔跤,不知道这次是摔断了胳膊还是摔断了腿。”

后来才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固执地宁愿用埋怨来麻痹自己,也不想去思考划过脑袋里的不好的直觉:一家人都急匆匆地去了市医院,该是怎样糟糕的情形。

那时候,恐怕真的不明白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从来不会相信在身边那么多年的像朋友一样的亲人,会莫名其妙地离去。

一整天,家里没有一个人回来,外公外婆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留下来等消息的大舅妈。当晚,我守在有电话的外公外婆的房间里,在一种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不安甚至是恐惧中勉强入了睡。

第二天清晨,天空没有一点要亮开的迹象,清冷的初春,下着绵绵的雨。

突兀的电话铃声响起,我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披头散发地像个疯子,盯着一直在响的电话,不敢接。

大舅妈从隔壁房间跑过来,接起电话,只讲了两句话就挂掉了。我急切地问她:“怎么样了,他没事吧?”大舅妈转过头,瞪着眼睛,“喔”着嘴巴,还没有从不可置信的消息中缓过来,只轻轻对我说了两个字——“死了”。

我愣了很久,有些迷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等到大舅妈出了房门,我像是明白过来那两个字的含义,一头扎进被子里压抑地抽泣,深怕惊扰了初春的清晨。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初春的雨季,还带着残冬的寒冷,透着凄凉。

后来又接到电话,外公告诉我们,他们会在当天在市区将小舅舅火化,办完了手续就送他回镇上,然后送回山里的老家。一切都安排得很紧凑,仿佛这样,大家就可以躲开惊讶和悲伤。

母亲抢过电话哭着叮嘱我,带着恳求:“你妹妹才4岁,你舅舅他也没有其他的晚辈,你要送他走。”

晚上,雨越下越大,我和大舅妈焦虑地等在马路旁,等着送他们回来的车队。我想,那个时候的我是害怕的,害怕那样下着雨的微寒的夜晚,害怕看到家人回来时的表情,更害怕自己即将经历的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切。

痛苦的时间总是主观地显得难熬。当看到漆黑空荡的远方,打着远光灯诡异地驶过来的车队,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等待的时候想要他们快点回来,快到跟前的时候,就想要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最先看到的是外公和外婆。外公微驼着背,没有多余的表情,冷静地跟送小舅舅回来的司机和随车人员表达感谢,然后那些同事和朋友匆匆地从远方来,又回到了远方去。外婆在姨妈旁边难受地哭,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路都是那样哭着回来的。

我看着有些人在难过,有些人在安抚,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母亲和大舅舅向我走过来,母亲看上去又瘦弱了很多,大舅舅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布袋子。他们看着我,眼里有着不忍和期盼。

母亲走到我身边,一下子趴在我的肩膀上,像是忍耐了很久,瘪嘴开始痛哭。我抵挡住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的冲击,努力稳住自己不算厚重的身体。我告诉自己,她比我更难过,离开的那一个,是他从小就疼爱,一起成长了33年的手足,所以,我要坚强,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等母亲稍微平复了心情,大舅舅郑重其事地把怀里的黑色布袋交给我,跟我说:“还是由你来抱吧,小心拿稳了。”他皱着眉头,满脸的寂寥。战战兢兢地接过那个布袋子,我知道,里边装着小舅舅的骨灰,说实话,不害怕,那是骗人的。

走进人群,突然听闻一阵不合时宜的清脆而熟悉的笑声。我看到穿着白色小风衣的妹妹跟楼上的同龄小男孩在人群里穿梭着嬉闹,像是黑夜里,无忧无虑的精灵。那快乐的笑脸,美妙得像风铃一样的声音,却在大人们的眼里心里,显得那么的悲哀。

小舅妈就那么木木地站在旁边,任由妹妹围着她跑来跑去的,没有看任何人,没有哭泣,没有任何的表情。那个曾经恬静而美丽的女子,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华。

外公在忙碌地安排着回山里老家的各项事宜,询问老家那边是不是准备好了场地和器具,询问这边车辆的安排情况,时不时地安慰身边的外婆,等到有老朋友过来让他节哀顺变的时候,只是哀戚地摇头,然后长长地叹气。

那一年,回山里老家的毛坯路,只能用坎坷崎岖来形容。黑夜,持续不断的阴雨,让回家的路显得尤为艰难。姨父开着车在前边战战兢兢地开着路,我抱着小舅舅的骨灰,坐在皮卡车的货物箱里,旁边有很多的亲人,后边尾随着压路的其他车辆。

山路很陡,虽然开得很慢,坐在货物箱里的人还是被甩得左摇右晃的,即使是身材魁梧的表舅,也得抓着旁边的铁栏杆才能勉强保持平衡。

一开始的时候,我左手攥着装着骨灰的布袋的抽绳封口,蜷缩着腿,让整个袋子埋在怀里,右手死命地吊着栏杆。后来,雨越下越大,有亲友说,得让我打把伞,骨灰是不能淋雨的。而且,不能让旁人帮我,我不懂为什么必须要这样,只是艰难地顺从。

我一手抱紧骨灰,一手举着伞,没有了支撑点,整个人随着车厢的摇摆大幅度地晃动。车子上陡坡的时候,我拼命地往前趴,后边的大人艰难地抵住往车尾滑下去的我。车子突然下陡坡的时候,只能后仰,然后用脚蹬上驾驶室,控制着往前栽的身体。

我真切地体会到那个时候自己是多么的害怕,小声地啜泣,告诉身边的大舅舅:“我很害怕。”大舅舅只是用他的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身子,无声地安抚,让我再坚持坚持。

我害怕,害怕这样颠簸的冰冷的黑夜;我害怕,害怕自己没有抓稳,把小舅舅的骨灰撒了出来;我害怕,因为那个曾经风流倜傥的年轻生命就蜷缩在我的怀里,成了没有生命的骨骼和灰烬。

失去至亲的疼痛以及对生命无常的恐惧,在那样漆黑无助的雨夜里,在漫长颠簸的回家的路上,被拉长放大,成了抹不平的伤口和记忆。

就那么一路颠簸,一路紧绷着肌肉和神经,我们把那个逝去的年轻的生命送回了他曾经成长起来的地方。老家,已经准备好了灵堂,准备好了阴阳师,准备好了哀伤。

夜深了,村子里的人们却没有入睡,他们站在高高的坝上,迎着我们一行人走近,有老妇人陪着外婆哭了起来,有老大爷无声地拍着外公的肩膀。那些,都是看着小舅舅成长起来的老人。

准备葬礼的时间是短暂的,但是,该有的环节一个都没有落下。完整的葬礼,却怎么看怎么怪异。灵堂里,好几个阴阳师敲打念唱,底下没有成群的子女晚辈,只有我一个人跪在地上,不合时宜。

夜很深了,长辈见我支撑不住,给了我小椅子,我一个人坐在正中间,阴阳师神秘地念着,周围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我,然后我在嘈杂的声响中倚着椅背疲惫地睡了过去。

短暂的梦里,我看见小舅舅背对着我坐在老家堂屋里,我怎么叫他他都不转过身来,然后着急得惊醒,抬头紧张地张望搜索,没有他,只有一脸疲惫的长辈们不解的神情。

夜更深了,但一切还没有结束。“跑高桥”时,我一手捧着灵位,一手举着引魂幡,跟在几个阴阳师后边,围着搭起的桌子,上上下下,敲打念唱,时快时慢,晕头转向。

没有人帮我,也没有人能代替我,很累,但是心里安慰,想着:还好,还好我长大了,不然,谁来送他离开。

接下来的一天,依然阴郁地下着雨,像足了大家的心情。晨起天亮之后,就要送舅舅上山入葬。阴阳师走最前边开路,我戴着孝端着灵位举着引魂幡跟着,后边几个大汉子抬棺,最后是送葬的亲人和村民。

出于习俗的规定,父母和妻子不能送葬。吆喝声起,外婆一下子奔到棺木前,拍着棺木痛哭。这是最后的挽留吧,即使没有丝毫的用处。

看着队伍开始启程,外公紧紧地咬牙,像是要咬碎了一般,重重地拍了几下身旁的桌子,接着颓然瘫坐在长凳上,趴在桌子上埋头痛哭。

要怎样的坚强和隐忍,才能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冲击得六神无主的情况下,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井井有条地安排了一场完整的葬礼,即使,心里带着无可诉说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受伤和绝望。

小舅妈没有看棺木一眼,表情依然是淡淡的,没有任何的生机。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许,她只是在回忆他们还生活在一起时幸福的情形,也许只是迷惑,他为什么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死去。

上山是艰难的,就像接受一个才33岁,正值美好年华的年轻的生命的陨落一样艰难。

送葬的人离开之后,只剩下我们一家人。姨妈靠着姨父红着眼睛一直哭,他们小时候关系最好;母亲蹲在新坟前,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不断地烧着冥纸;大舅舅抽出烟盒里边的烟,扔进火堆里,嘴里念叨着:“知道你好这口,去了那边,少喝点儿吧。”

“少喝点吧!”我也总是这样跟我那酒鬼一样的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不是什么光荣的牺牲,不是什么工作过程中的意外,更不是什么人为的因素。就那么平常的,跟同事一起喝酒喝高了,在宿舍的楼梯间不小心摔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麻痹的原因还是颅内出血的反应本就不明显,他觉得自己没事,然后睡了一觉,等到第二天,他身边的同事怎么叫都叫不醒他,送进医院做了开颅手术,终究是无力回天。

后来,当家里人的情绪都平复下来的时候,母亲跟我讲起在医院的情形。

开颅手术结束之后,医生告诉家里人,舅舅暂时脱离了危险,至于恢复成什么样子,就要看造化。得到脱离危险的消息,家里人就准备离开医院去安顿下来。

母亲说,她离开病房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小舅舅眼角流了泪。一家人坐上车没多久,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告诉他们,病危了,然后再也没有救过来。母亲还说,直到火化的时候,不管怎么拍打劝慰,他都没有闭上眼睛。

他肯定后悔了,后悔没有珍惜自己,后悔那么早离开了大家,后悔给这个家遗留下的的伤悲。他不放心,不放心年迈的父母,不放心柔弱的妻子,不放心年幼的女儿。所以,他见到家人之后,流了泪,离开了,然后不能瞑目。

渐渐地,我们不再提起那个人,外公外婆依然安静地过着退休后的生活,依然带着很多个小孩。母亲总是错觉地认为,小舅舅还像以前一样,在市区工作,很少回来。仿佛什么都没改变,却还是有很多东西悄然变化着。

妹妹开始变得越来越敏感,开始懂得自己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我总是紧张地盯着邻里,像个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不允许他们假意地良善,恶意地逗弄妹妹,问她是不是记得自己的父亲。一家人,再也没有像往些年,即使相隔甚远,也要一起过年。一家人,再也没有照过全家福,因为,家再也不全。

八年过去了,姨妈生了弟弟,外公过世了,小舅妈改嫁了,妹妹离开了我们这个家庭。

在成长里,慢慢明白,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生命坚韧却也脆弱,人生漫长却也无常。所以,爱自己,爱家人,远离酒精。

源自# 岁月拾遗优选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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