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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昨天晚上又梦到何安了,在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教高中,天亮的时候把我送出校门,空气里有薄薄的雾,我们两个人无声地并排一起走,最后走到一个公交车站,他什么没有说,双手插在裤兜里,凌晨的街上人影稀疏,我们并肩站着,自然的像两个一起等车的人。
我用余光偷偷去瞄他好看的下巴,心想如果还是没有车来,我就要准备去牵他的手。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是早晨的7点15分,快速的刷牙洗脸,清点行李,脑子里始终盘旋着这个梦,我知道,梦里等车准备要走的人仅仅是我一个,但我心里很开心,不知道怎么形容,像小姑娘看到自己喜欢的男孩那样的开心。
但我已经34岁了,虽然没有结过婚,但我经历过很多、很多次失败的恋情。每一段都是我自己不要命地去喜欢别人,而我梦里出现的这个人,他喜欢我。
我们分开的那一年我20岁,我喜欢一个摇滚乐队的吉他手,我和他说,他什么也没有说,就问我是不是要离开我们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着的这个小县城,我问他怎么知道,他别过脸去,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是个写小说的,这个画面在我的小说里面出现过很多次,即便有的时候我感觉我连他这个人都快忘了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这个。开始的时候他还给我写信,写南方的天气,一连半月的雨,写的他睡得床铺简直可以拧出水、询问我的男朋友……种种种种,虽然我也不回,但他还是写,他可能总觉得我们算是到达一定高度的朋友,不用担心失去我,即便我后来再也没和他有过联系,他可能还是这么觉得。
我的生活有点含混,相聚离散、恩怨情仇我都试图看得很轻,其实也不算是看得很轻,我只是想让该发生的发生,不想让周遭的人觉得为难,这样我的生活好像也会跟着轻快一些。
何安打电话来说他妈妈去世的消息,十来年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了,一瞬间还真有那么点恍惚,我跟他说我会回去,可能会迟几天,因为我手头上还有一个快到截稿期的小说没有搞完,我不知道过几天再回去是不是还有意义,也忘了他根本不知道我日后居然开始写起了小说,我只是那么说了,他也表示理解,跟我说到家给他打电话,路上注意安全。
我是在离开一年后决定再也不要看他的来信的,那是个夏天雨后的傍晚,空气溽热潮湿,我在当时租的房子门前的巷子口抽烟,转眼看到我的吉他手男朋友跟别的女的抱在一起,突然间觉得男人也就那么回事儿。
是不是所有的离开都要有回来?除了从生到死这条路是条单行道,在日后我渐渐了解了,其他的任何一条路,都有掉头的空间。
当时我们在高中,有一天晚上学校停电,男生乱起哄,女生慌乱的大叫,黑暗里他牵了我的手,我到现在都记得。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和我一样也已经34了,后来那天学校就放学了,他妈妈来接他,让了一把伞给我,黑暗里也看不清脸,只是记得她声音很好听,第二天他什么也没说,我也是。
【2】
他妈妈是癌症去世的,我妈妈也得过,我妈妈去世的那年我20岁,心里觉得空了很大一块,我那时候经常抱着她的枕头睡觉,睡着睡着就哭着醒过来,枕头上面有她的味道,每一个妈妈都有自己的味道,我常常哭着去闻。我爸爸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妈妈去世之后他更是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何安也来找过我几次,我都没有理,后来我就遇到了那个吉他手。
我迅速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喝酒。
我走的那一年我的小县城既没有飞机也没有高铁,绿皮小火车轰隆轰隆晃荡了一整夜,看着黑暗里朦朦胧胧经过的每一个站台,我心里觉得我谁都对得起,唯独他,我只觉得他是个善良的男孩。
回到家第一个见到的人当然是我爸,十来年也没有坐在一起面对面地好好聊过天,当年我跟吉他手私奔也许他一个人在家气得半死,也是最近这几年我开始说服自己和他通话,每一次也就聊几分钟,天气、身体,工作,开始的时候是他问我,最近几年是我问他,作为一对父女,我们会经常问对方还有没有钱,一个人生活钱很重要的,我们都了解。
他们家后来换了房子,是我爸带我去的,这么多年过去,可我还是觉得心里别扭,他带我到楼下示意我自己上去,他说他有他的安排,也许是去买菜,也许是去公园练太极,我脸色的确挺难看的,可活到他这个年纪,又有什么不能接受。
葬礼早就结束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来。可能是为了回来看看他吧,可他也没什么可看的,可能我就是回来看我爸的,我自己心里也不清楚,毕竟我和何安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过他。
喜不喜欢还有什么意义?发生了那么多事后还有什么意义?我心里很庆幸当时他没来得及说他喜欢我,那我是怎么知道他喜欢我的呢?他去找吉他手打架,让他滚远一点,我们走的那天晚上吉他手的眼角还是青的,“他说你喜欢的是他呢。”吉他手当时很不屑的跟我说。
可我又能怎么办?
我对他的家没有任何一点点概念,记得我们高中的最后那段他妈妈还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坐,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白净、清秀,笑起来很温柔,最重要的是温柔,我妈妈当时在化疗,痛苦到不能想象,脾气也开始变得怪,一想到回家我就怕的要命,当时是很羡慕他。
其实那时候还会想问他没有爸爸之后他是怎么生活的,听说他很早就没有爸爸,我心里其实清楚我妈妈可能早晚都会死掉的,只是即便是这样知道,真的发生了之后还是觉得不能够接受。
他和当年差不多,只要没有胖,年龄的增长可能只是几条皱纹的问题,他还像少年那样穿T恤和牛仔裤,看到我也没有惊讶,门是半掩着的,他蹲在地板上收拾冰箱,“冷冻层里东西放了很久了,我妈说让我记得拿出来吃。”我也没想过这会是再见后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3】
他拿啤酒出来给我喝,也没有问我喝不喝别的饮料,好像我当年跟那么个混蛋走了,我就注定会喝酒,我问他现在是在当高中老师吗?他愣了一下笑着问我为什么这么问,显然不是,我摇了一下头,我只是想到我之前做的梦。
断断续续的聊到各自的生活,都是过得也不好不坏,感情的事我们都绝口不提,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他们家很干净,朴朴素素的样子,傍晚的阳光落满阳台,聊不下去的时候我就看向那边。他说都是他妈妈照顾的花花草草,剩下他一个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弄,他好像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悲伤,癌症病人的最后时光都是非常痛苦的,听说他们离开,家里人会有一半伤心也会有一半是替他们解脱。
之后聊到我爸爸,听说他还是像年轻的时候会很照顾他们家,当然也会聊到他妈妈,听说她还记得我。
他也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有问我什么时候走,咸咸的海风透过纱窗吹进来,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对坐着聊天,一瓶一瓶的喝着啤酒,我只是在那一刻思考着时间,思考着人生的可能性,思考着年轻与长大的区别,父母对于我们最大的意义是什么?我也在心里盘问着自己。
记得那天他还跟我说,虽然只有34岁,但是妈妈离开后总觉得自己与死亡之间开始变得只有一墙之隔。
该说的话我们都没说,对于什么都没说这件事,我们心里也都懂得,回家后刚好在小区门口碰到我爸买菜回来,骑着一辆小破电动车,车筐里装着一些绿色的菜、一条新鲜的鱼,几样颜色各异的水果,而我一身酒气定在那里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爸早就是个小老头了。
他在中年的时候多少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人,在工厂里担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职务,看上去责任心满满,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经常在家里一桌一桌的请着客,每次都喝到很晚,喝醉后就拉着我的手开始讲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破道理,那时候我妈妈已经开始生病了,对他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影响,我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觉得他对我妈可能也没什么感情,有一天半夜下暴雨,他急匆匆地往外跑,我听见我妈问他去哪里,可他什么也不肯说。
之后我妈一个人在黑暗里抽噎着哭泣。
【4】
那天晚上的晚饭是我爸做的,从来没有想过半辈子没有进过厨房的人还会煲鱼汤、炒青菜,饭桌上他问我平时都什么时候吃晚饭,我说我从来不吃晚饭,因为要减肥。他又问我平时会不会给自己煲个汤喝,我犹豫了一下,之后说有。他又问我在厦门的市场这样大小的鲫鱼要卖多少钱一斤,我很生气,心想你明明都知道干嘛还要戳穿我。
他只是淡淡地说总觉得自己也没几天可活,下半句就没有再说,无非是希望我自己能好好地生活。
他还是会喝酒,一餐会喝一小杯,他说退休后常常会觉得自己无事可做,也不愿意和之前的厂工一起喝茶下象棋,之前也想过是不是可以养条狗,但是想到自己没准儿还活不过它,也就想想就作罢,我表现出一脸不爱听他啰嗦的表情,其实我只是心里感觉有点难受。
也提到感情,他很小心地问我有没有适合结婚的对象,我反问他是不是结婚只要适合就可以?他垂下头,想了想说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还是要有感情。
躺在儿时的房间半宿也没有睡,我只是在心里不断地怀疑是不是有哪里不对?是不是当时不是那样的处理方式会有不同的结局?我只是会觉得我爸爸非常可怜,可当年我却觉得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可恨。他不让我出门和那个唱摇滚的见面,我在家和他大声争吵,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只是那个时候年轻的心脏不知道如何去承载这样的苦难,除了哭泣、除了堕落找不到任何发泄的理由。
他也千百般阻拦、道歉、默默忍受,可我还是跑了。
葬礼上的亲属假惺惺的哭泣,诉说我妈妈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说她临死前也不愿意拖累丈夫、拖累家庭,走到我面前的大人们都会来拍拍我的肩膀,脸上都是你很可怜的神情,而我对我爸爸的最后一个印象停留在他站在窗台边上抽烟,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天空灰蒙蒙的,偶尔闪过几只零星的飞鸟。
之后我看到何安他妈妈,围着一个黑色的头纱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我当时只是觉得羞耻,因为即便是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会觉得她比我妈妈更美。
虽然除了我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在后来的日子,我爸爸和她的确也没有走到一起。
而我也不再确定,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何安家是不是真的只是出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
【5】
他不间断地约我去喝茶、喝咖啡,不知不觉的在家里也差不多停留了有半个多月了。而他可能是觉得我是因为他妈妈的葬礼才回来的,他不能够怠慢我,事实上我没有去参加他妈妈的葬礼,连墓地也没有去过一次,那天一起喝完下午茶,我提议要去他妈妈的墓地拜祭一下,去花店挑了几种他妈妈生前最喜欢的鲜花,打车到墓园,最后有一段台阶路,我们两个慢慢地爬上去。
对于妈妈的离世我总觉得对他来说是一件淡淡的事,他的表情也没有悲伤,也没有难过,他大概也看得出来,只是轻轻地说,对于他们母子,互相能为对方做的全部都做得足够,而且平静努力的生活也是妈妈对他的希望。
这是他和少年时期不同的地方,那天在墓园里我看着他的侧脸觉得这已经不是我年少时候认识的那个人了,点一炷香,斟一杯酒,摆好鲜花,我只是站在那里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任何一句话,而他也只是默默的,停留了一会儿,他说谢谢你能来,又说自己母亲的这一生真的非常辛苦。
我还是没有说话,然后听见他说我们去海边的公园去走一走。
下山的时候我们是走下去的,到了他说的那个公园太阳已经落山了,空气里是海水湿润腥甜的味道,夜幕渐渐围拢,街边的灯火开始变得越来越明亮,周遭的声音在耳畔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海风吹过树冠带起叶子唰啦啦的声音、公园门口末班公交打火启动的声音、小商贩有点急促的叫卖声音、越来越清晰广场舞开场的声音……我们走到一条长椅边上坐下来,他走到远处买了一瓶矿泉水给我,他说坐在这里看海边的落日最好看,只是我们今天来得稍微有点晚。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话我居然开始有点伤心。
远处有个落单的老阿姨呆呆地站在舞群边上默默地看着,他惆怅地说那是她妈妈生前最好的舞伴,眼前的老阿姨、老先生们正在伴着音乐在落日最后的光芒下快乐的转着圈,他站起来,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妈妈生前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跳过交谊舞。
他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我坐在那里缓了几秒钟,之后告诉他,我明天就走。
他走到老阿姨的前面牵着她很快转进了舞群,慢慢的我再也看不到他们,我喝完了最后一口水,一个人走上了回家的路,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我想我可能只是想清楚了一件事:我妈妈癌症期间,因为觉得我爸爸有了外遇而吞下一把安眠药自杀的这件事,这件事,对于我来说,终于不再那么重要了。
而我有没有喜欢过他这件事,也终于不再那么重要了。
公众号:北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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