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苍白、臃肿、混俗，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洛丽塔》
成全他的命运，左右他的少女
亨伯特的角色表演得极好，虽年近中年，却笨拙得像是没有过爱情的经验。情爱的世界中，他貌似随时等待被俘虏，被艳丽圆润，而且致命的少女击中。就像他对洛丽塔钟情的一天，他就毫无希望地放弃了之前平稳人生构造的全部秩序。从那以后，这个少女就是他的秩序。
一切原则、习惯都随少女不受控制的心意而疯狂变幻，他不断倾注在洛丽塔身上的爱意，正将洛丽塔塑造得无与伦比，超越人生所有美好事物所累积下的经验和意义。爱情是他神圣的向往，也是他愿为付之生命、忍受相随而来的种种痛苦、不堪与不确定的祭坛。
学术研究、生活费用、亲朋好友都不再要紧，过去、未来也无足轻重，因为他已放弃了自己，将洛丽塔变为他的唯一信仰。盲目而执着的爱情，从此左右他的判断，摧毁他的人生，而他甘之如饴、在所不惜。
初见时，洛丽塔伏在草地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画报，身上的衣裙被喷洒的水流打湿而紧贴在身，玲珑轻盈。在阳光照耀下莹白洁净的肌肤，和那轻轻摩擦、晃动的双脚，造就可供亨伯特一生铭记的画面。他因为她留在了女房东家，得以时时观察、接近这位迷人活泼、无理取闹的少女。
命运不断成全他：先是洛丽塔的母亲爱上他，于是他变为洛丽塔的父亲，从而可以顺理成章地爱恋照顾她；接着是母亲遭遇车祸，当场死亡，他一下变为洛丽塔的监护人，一个完全占有洛丽塔的人。
他的秘密不可告人，藏在心里自然无人得知，但他的日记本不需他的允诺，就能向打开它的人倾吐一切他未宣之于口的秘密。他为之战战兢兢、并以此为生的爱情，全在其中。母亲的震怒和伤心可想而知，简直失去理智横穿马路，急急到邮筒要寄出那封，足以毁灭亨伯特一切幸福的信。但命运眷顾，意外发生，母亲死亡，亨伯特惊魂未定。随即，他便被欢喜淹没，他要到夏令营接洛丽塔出来，占有洛丽塔。
他对少女的迷恋起于何时？他十分清晰，初恋女友的早夭使它那令人心碎的美丽永远定格，已死亡的少女无法再成长发育，她将永远保持那十四岁的面容与身体直到记忆的终结。这样的美丽是无敌的，它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爱情会消逝，玫瑰会枯萎，当它的魅力超越了时间与生命，那也就无法替代或摧毁了。所以亨伯特无法控制自己对少女们的迷恋，不断涌现的她们始终是那美丽的化身，是欲念的帮凶。而洛丽塔更是其中最为魅惑的一人，被他称作妖女，是他的“欲望之光”和“生命之火”。
厌倦一旦开始，他便与时间为敌
于是没有亲戚阻拦、法律羁绊、世俗眼光、金钱负担，他带着洛丽塔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汽车旅行。缺了母亲、友情的出镜，亨伯特只有通过日新月异的旅行来将洛丽塔吸引，并消耗她不同寻常的旺盛精力。
如果停在原地，洛丽塔迟早对他厌倦。而旅行，将他变成她不得不亲近、信赖的人，是她依凭的坐标，也使他能无所顾忌。床上是情人，对外是父女，借着旅行的名义，持续禁忌的游戏。即使筋疲力尽，但乐在其中，欢愉无可比拟，洛丽塔的任性委屈、愤恨调皮，全是爱情的调剂。
但日复一日，洛丽塔还是厌倦了，于是亨伯特送她上学，外人一旦介入，洛丽塔果然不受掌握。她开始有意识地攒钱，暗暗希望脱离亨伯特的经济摆布，学会用亨伯特赖以生存的性交换她日益增长的需求。他不再是她眼中唯一可以求救的人，她开始有朋友，有戏剧，有课程，也有亨伯特无从知晓的隐秘。
洛丽塔不再止于寻欢作乐，她对如何生活逐渐开启了自我的认知。周遭的诱惑太多了，从前她为之满足的乐趣在徐徐展开的宏大人生下，愈来渺小，也愈可怜。原来情爱的天地如此之小，与具有冒险性质的未来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受限于衰老的男性，仅仅掌握这个毫无自信、欲求不满的男人是多么卑微的事情。
亨伯特十分担心洛丽塔会离他而去，担心他们的爱情暴露之后会不容于世，而他只想静默持久地爱着这个少女，像死亡一样毫无节制。其实洛丽塔逃离的计划，在色情作家奎尔第的策划下已在酝酿。一次愤怒的争执后，她提出重启旅行，亨伯特欣然答应。但在他转身的时候，洛丽塔与陌生人说话都像是背叛与偷情，他生气又无济于事。
洛丽塔的嬉皮笑脸十足残忍，嘲弄着他无谓的努力。一路上，他警觉好像被跟踪，记下的车牌被洛丽塔吞食后，他不禁愠怒，抬手打了洛丽塔一耳光。除了暴力，他还有什么能威慑、震动这个心爱的少女呢？嫌隙催生暴力，而暴力又加速了关系的破裂。
当他外出为洛丽塔买香蕉，理发后回到旅馆房间，直觉上有人来过，而他又找不到那人踪迹。他绝望地进入她的身体，只有占有她，此时此地，才能忘记不安的自己。他流着泪问那人是谁，洛丽塔笑而不答。天真的笑容其实藏匿邪恶，她看他这样痛苦、挣扎，十分开心，或许更想象到了，她逃走后他那挫败不堪、万念俱灰的样子。
他想找出敌人、解除危机，但其实任何一个男人都可能是他的敌人。不是奎尔第，只要生活继续，就会有另一人出现。我恰如其分地体会到了他的心情，洛丽塔的成熟就像他本身的衰老一样不可置疑。即使环境上无人关心洛丽塔的成长，无人揭露他的秘密，但洛丽塔本人，却不像他那初恋女友一般活在过去，洛丽塔每时每刻都在像女人靠近。多熟一分世故，就渴望摆脱亨伯特那自私、霸道的爱欲，选择真正吸引自己的男人。
她不爱他，是故事中最绝望的地方
初恋的早夭，使她的美丽走出了时间，却把他留在了时间中，他能爱恋的只能是特定年龄的女性。当亨伯特面对洛丽塔时，恐惧的恰恰是时间。时间是一切悲哀的源泉，虽然亨伯特爱得忘我，但洛丽塔仍在时间的控制下成长。如果洛丽塔未出走，我想亨伯特疯狂时大概可能会失控将洛丽塔杀死。
当洛丽塔得病住院，被扮作叔叔的奎尔第接走，亨伯特在医院大吵大嚷失去理智，他开车横冲直撞并原路返回，一站站去寻找敌人的蛛丝马迹。然而一无所获，洛丽塔就此消失，再无音信。三年之后，当他收到洛丽塔的信时，不敢置信她已为人妻。驱车前往，开门站在门前迎接他的洛丽塔，在他眼中“苍白、臃肿、混俗”，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往日那少女的艳丽与灵劲，像玫瑰掉落花瓣般褪尽。
但他还是爱她，这使我很触动，因为他终于脱离了时间的魔障，学会正确地爱特定的人而不是令人心痛的类型。他可以爱的不仅仅是少女，而能是变为少妇的洛丽塔。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能活下去。但爱情中最致命的并非是时间，而是心意，爱逐境移，并与嫉妒的痛感联系在一起。
从一开始，洛丽塔对他的感觉就不是爱情，或许是出于新奇，出于有趣，或是任性，但厌倦是时间所趋，迟早而已。三年之后，他再抒情时，洛丽塔劝他不用再提，当年的事在她只是一场玩笑，已经过去。而他竟然又死灰复燃，希望她再爱一次，再被拒绝一次。当性成为工具，可以交易或谋利，便没有爱情。
所以这个故事中最绝望的地方在于单恋，苦而无解，这是爱情最为致命的一点。当她不爱他，甚至恨他，那么他的敌人其实就是爱而不得的自己，赔尽辛苦、备受冷落的自己。明面上这是一大逆不道、有悖人伦的故事，情节上近于魔幻脱离现实：挑逗继父的妖女、迷恋少女的男性、持续两年的旅行、暗通款曲的逃离。
故事中，追逐与伤害交织，爱欲与理性分离。难道洛丽塔真无一个亲戚留存于世吗？难道他们真能平白在人情社会中消失，在汽车中四处旅行，在两年后又能平静地在一地开启新的生活，送洛丽塔上学？由于是小说改编，这些疑问好像也不太要紧，相信小说中会有解释。
情节的失衡、年龄的跨度，人设的反差，都为故事增添了浪漫的因素，让核心的本质显得不那么残酷，好像是那些因素造就了他的悲哀，因为他不正当的爱。但其实真正令人绝望的是他失衡的爱，不顾一切、夸张用力的爱。那过分的、单向的爱，得不到回应的爱。
结果不是毁灭洛丽塔，就是毁灭自己，亨伯特射杀了奎尔第，疯狂枪击这个真实的障碍、假想的敌人。其实也是借着奎尔第的死亡，埋葬自己。影片最后，他久久凝视着她存在的方向，一切都结束了。
（2017.11.0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