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预览
事儿还挺好玩的,像破了一桩无人留意的陈年旧案。
前几天,我和译者毛球聊泉镜花的翻译,她说国内镜花的译本良莠不齐,还讲了个笑话,清华大学出版社的《黑壁》(2015)抄袭了筑摩书房的《泉鏡花集 黒壁》(2006,东雅夫编)。书名相同还算正常,关键在于,这两本书是性质是“选集”,但所选篇目是完全雷同的,甚至连内文顺序都没有改动:
泉镜花(1873—1939)的作品已经公版,谁想出都能出。问题是日文版的《泉鏡花集 黒壁》是一部选集形式的短篇集,严格来说,它的著作者有两人:泉镜花(作者)与东雅夫(编者)。按照日本的著作权法第12条(https://elaws.e-gov.go.jp/document?lawid=345AC0000000048),这本书属于“编集著作”(編集著作物),“在诸如诗集、百科全书、报纸、杂志等编集著作中,如在‘以某种顺序对某些内容进行编排’这一点上具有创造性,则该编集著作有别于其中收录的个别作品,作为整体同样受到著作权法保护”。“使用编集著作时,不仅要征得其中所有收录作品的著作权人的同意,还必须征得编集著作本身的著作权人的同意。”
也就是说,清华大学出版社的《黑壁》并没有做好确权、清权工作,泉镜花虽已公版,但你出版的是“东雅夫编”的泉镜花集,未买版权、不署原编者名、没有任何对原版书的标识或声明,这就是赤裸裸的抄袭。打个通俗点的比方,这就好比《唐诗三百首》之于蘅塘退士,如果你热爱古典文学,当然可以自己搞个选集出版玩,但你不能说选出跟蘅塘退士一模一样的305篇,然后署你自个儿的名。
那有没有可能,选篇一模一样,也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呢?
不可能,因为,清华版《黑壁》连样子都懒得装,不仅照搬篇目顺序,甚至宣传文案也是直接从筑摩版《泉鏡花集:黒壁》复制、粘贴、翻译过来的:
用不着翻译,光是对照汉字,就能找出中文版宣传文案每一句的出处。
顺带提一嘴,这里头还有个好玩的事儿,在清华版《黑壁》的豆瓣评论区,有读者表示不解,认为收录篇目的质量参差不齐。其实,原因藏在被清华版删减的文案里——“すべて文庫未収録作”(“全篇目都是现行文库本未收录作品”)。换言之,筑摩版的《泉鏡花集:黒壁》本就是“拾遗补阙”之作,编者东雅夫的匠心,就是要用以往文库本不收的边角料,搞出一本冷门佳作选。但是,这本补遗小书被国内出版商偷来当代表作卖,中文读者在阅读中感到与预期不符的异样感,也就不足为奇了。
更离谱的是,当我们顺着网线当起互联网侦探,结果发现,《黑壁》属于清华大学出版社在2015年出版的“雨月谭”系列丛书(5本),而被抄袭的《泉鏡花集:黒壁》是东雅夫编纂的“文豪怪談傑作選”(18本)中的一本,在逐一进行比对后,能够确定地说:清华大学出版社的“雨月谭”丛书的五本书,均系抄袭日本筑摩书房的“文豪怪談傑作選”。
清华版与筑摩版的对应关系如下图:
《黑壁》直接用了日文版的书名,其他四本改了名字,但全都是如法炮制的抄袭书,内容与东雅夫的选集完全相同,篇目顺序雷同,宣传文案也都是从日文版复制粘贴。只是,策划编辑还是做贼心虚的,将东雅夫为每本选集撰写的解说文都删去了。
“雨月谭”丛书唯一区别于“文豪怪談傑作選”的改动,是在森鸥外的《百物语》这本书里。原作《森鴎外集 鼠坂》将鸥外创作的小说与其译介的海涅、邓萨尼勋爵、H. H. Ewers等人的作品汇编在一起,因为大作家森鸥外同时也是明治时代译介欧洲文学的先驱。东雅夫如此编法,是想要反映德意志文学对鸥外语言、文体、故事的影响,这是编者独具匠心的体现。但显然,对中文版而言,这些作品没有二次转译的必要,清华版《百物语》把鸥外的翻译作品全数删减,其余篇目与筑摩版相同。
左为「雨月谭」,右为「文豪怪談傑作選」,两者最大的不同也许是封面变丑了
见过小说抄袭情节的,见过译文洗稿前人的,但还没见过这号,直接从源头抄袭,整套丛书连企划都是剽窃他人的知识成果,而且抄得很高明,到目前为止,快十年了也没人发现。当然,可能也是因为这套“雨月谭”并未激起什么水花。可要说没有经济效益吧,后续还有更骚的操作:“雨月谭”丛书的其中三本,居然在2019年出了台版,改头换面,还整上了世纪初青春文学风格的书名。
《三生煙火,換一紙迷離:泉鏡花的幻想小說選集》就是《黑壁》,《世界忘了給你一顆糖:小川未明的恐怖童話選集》就是 《日落的幻影》,《我沒有良心,我只有神經: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奇談選》 就是《影子》,篇目没变,译者没变,台版完全沿用了清华版的内容,不,应该说沿用了筑摩版的内容。如果这些个译者签的不是买断版权,他们还能从台版书的收益里分一杯羹,但无论如何,真正的作者——东雅夫从自己作品的简体中文版、繁体中文版里却拿不到一分钱。
侵犯、盗用他人知识产权之后,不藏着掖着也就算了,还能倒手卖掉。原来,抄袭也能进口转外销。建议清华大学出版社再版时把“雨月谭”改名叫“抄袭谭”。
另外,这套书不只存在抄袭问题,译文本身的质量也很低劣。我读过其中的《东方朔与猛犸象》,作者幸田露伴逝世于1947年,书中P65居然有条关于“伪基百科”的注释(遗憾没找到截图,太可乐了)。出于好奇,查了这位“神奇译侠”范宏涛,他最新两部译作叫作《人间值得》(2019)和《别想太多啦》(2021)。
——就,还挺应景的。
事情再离奇,道理到头来一直都很简单:所有人的工作都应该得到尊重。
虽然这桩陈年旧案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们还是准备将情况告知东雅夫先生,至于是追责(大概率没戏),还是当个笑话看,就看他本人了。
题外话(洗洗眼睛):
捎带手,安利安利东雅夫的编著,从这些作品中,无论哪位读者都能感受到编者巨大的热情与用心。
“编选”这个活儿其实在外国文学出版中很常见,一般来说,如果要出作品集,策划编辑和译者参考几个外版权威选本,基本就把篇目敲定了,大体上是名头响、分量重的作品,做到“读懂×××,一本就够了”。这种“经典读本”对出版方和读者而言都是性价比最高的做法,但也相应地,少了些有意思的尝试。
比如,东雅夫这套“文豪怪談傑作選”(18册)就是一人一书,依照佐藤春夫所谓“文学的极意是怪谈”,选录了诸文豪扪虱谈鬼的异色作。毫不避讳地说,我在编《月海与游梦人:日本幻想文学杰作集》这本书时,东雅夫这套“文豪怪談傑作選”始终是我的案头书,在后记中,也对东雅夫的先驱性工作表示了由衷敬意。
再如,须永朝彦、东雅夫、高原英理、石堂蓝等人在国书刊行会编修的“書物の王国”丛书(20卷),号称以主题分类的古今东西文学全集,主题有架空城镇、梦、王侯、月亮、植物、矿物、人偶、美少年、雌雄同体……只消看看第一卷“架空城镇”的目录,特好玩儿,首篇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末一篇是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的《幸福岛》,中间夹杂着爱伦坡的《钟楼魔鬼》、瞿佑的《申阳洞记》、萩原朔太郎的《猫町》,活脱脱是指挥一票作家搭建起许许多多“看不见的城市”。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类选集与以往的经典作家读本大相径庭,编者在擘画布局上起的作用几乎与作者无异。只是在目前,国内还很少见这种书。有版权因素,也因为付出回报不成正比,花费的心思比做行活儿翻译一本书要多太多,纯粹是为爱发电。像东雅夫,一辈子基本就围着幻想文学转,他编写的《日本幻想文学事典》几乎是每个幻想文学研究者的工具书,从80年代初创办评论杂志《幻想文学》、拉上涩泽龙彦搞幻想文学新人奖,00年代后开始编书立著,至今仍然高产。
——当然,拿千字80的稿费,别说东雅夫,西雅图也高产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