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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的孤独只是披上了一层外衣。”

苏莫_summer  · 简书  ·  · 2021-03-05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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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心回家并踏上火车的时候是七月初的一个傍晚,空气里满是带有夏天的味道的暮色。火车要开一个晚上才能到家。我在仿佛石板似的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里乱糟糟的,便起身坐到窗边的座位,拨开窗帘朝外看,除了黑色还是黑色,什么也看不见。连车厢里面也是一样的光景,除了打鼾的声音和火车驶过铁轨的“咔嚓”声,便万籁俱寂了。

我看看手腕上的手表,一点二十六分。但我不确定现在是不是真的是这个时间。从三年前我离开家的那一刻起,我的手表就好像我的人生一样,再也没准过。

仔细算算,我应该有三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了。三年是什么概念?大概是我人生里的一个切片,由读书,写作和学习组成。但对于我父亲来说,或许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段时光呢。

前些日子,父亲刚过了五十五岁的生日,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的身体不怎么好,叫我回家去看看。在母亲的再三请求下,我才答应回家去,并说只是住几天,之后马上要回来。我是不愿意面对父亲的,说实话,一点也不想。

到家的时候已是早晨六点钟。刚一进门,黎伊便冲上来,脸上写满了兴奋,“哥哥,你回来啦,我好想你。”

黎伊是我妹妹,八岁,我离开家的时候她五岁,刚刚记事,所幸还认得我这个哥哥。

我伸手抱起她,在她胖胖的脸蛋上亲了一下,说,“伊伊,现在该上小学了吧,在学校听话吗?”她用力地点点头,煞是可爱。

这时候父亲从房间里出来了,取下我肩膀上的背包。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衫,卡其色的裤子,和一双崭新的皮鞋。他头发理得整齐,肩膀还很坚实,丝毫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我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地打声招呼,便进了厨房。

母亲见我进来,连忙招呼我,“嘿,回来啦。等一下啊,早饭马上就好了,吃完早饭你再去睡一会,一路上也怪累的……”

“我没事。”我凑近了些,低声问她,“妈,我爸的身体,怎么样?”

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叹了口气,说,“还能怎样,他……”

没等母亲说完,客厅里便传来黎伊嘤嘤的哭声。我和母亲相视一眼,忙到客厅去。“怎么了,黎伊?”我蹲下身,轻轻抚摸黎伊的背。

黎伊擦擦眼泪,抬头看着我,“我,我想要你送我上学。”

还没等我说话,母亲便断然拒绝,“不行,你哥哥才回来,让他休息休息。今天先让你爸爸送你。”

“对呀,我送你吧,好不好?”父亲费力蹲下来,右膝轻轻抵着地面,一脸企求地望着黎伊。

“不嘛,不嘛,我就要哥哥送!”黎伊摇头,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

母亲冲过来,正要发作,我忙站起来拦住她,“算了妈,还是我送她吧。我也不怎么累。”说着我转头看向父亲,重重地重复一句,“我送她吧!”

父亲低下头,看着地面,轻轻叹了口气。不一会他缓慢地站起来,回房间去,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白色纯棉背心和宽松的格子短裤。这个过程里他沉默地一语不发,目光始终停留在面上,旋即他开门出去,重重地把门甩上。

我和黎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母亲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往心里去,你爸就这样。医生说他的大脑正在逐渐萎缩,也就是说,他现在和痴呆差不多……”

我呆愣在原地。三年未见,这还是我记忆里的父亲吗?

我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出小时候父亲把我扶起来陪我玩耍的画面,他在说“天天啊,你是我的宝贝哦”。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或许是惊讶的大叫,或者是吃吃的傻笑,抑或是一些呀呀呀的模糊音节。

父亲从小到大都是叫我“天天”的,很少叫我的大名黎天。我记得的一次,大概是三年前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坐在缓慢启动的火车上,父亲追着火车在月台上拼命的奔跑。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黎天!黎天!”

坐在火车上的我面无表情,在快要看不见父亲的时候拉上了窗帘。我重重地深呼吸,揉揉眼睛,那泪终究没流下来。

“哥哥,哥哥!”黎伊扯着我的衣摆,“再不走就迟到啦!”

我慌忙答应一声,“哦。”

黎伊的学校离家不远,大概有十分钟左右的自行车程。路上,我对坐在后座的黎伊说,“伊伊,为什么非要我送你啊?”

我满以为她会回答“我喜欢让你送”之类的,没想到她回答道,“我不喜欢爸爸送我,妈妈说爸爸会变傻的。我怕被传染。”

“小孩子瞎说什么!没那回事!”我有些生气地回答她。

送走黎伊,我骑车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楼下花坛旁边的长椅上吸烟。他的样子看上去很落寞,不时把手里的烟放嘴里满足地吸一口,然后把手肘撑在腿上,望着地面上觅食的蚂蚁。久久未动。

我踌躇片刻,最终把车骑过去,坐在他旁边。

“爸,黎伊还小,不懂事,您别介意。”

父亲抬起浑浊的眼睛看我一眼,没说什么,低头继续看蚂蚁。半响,他又抬起头来,问,“你说什么?”

我不打算再重复一遍我的话。我说,“爸,我说你少抽点烟,自己什么身体不知道么?况且,黎伊还小……”

“戒不掉啦。”他摆摆手打断我,“不抽上一口心里空落落的。”

我站起身,跨上车子,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剩下父亲继续把手里的烟吸完。

推门进家的时候,母亲正站在窗边往下张望。那扇窗户正好对着父亲坐着的长椅。见我进来,母亲忙从窗边走开,对我说,“累了吧?早饭好了,先吃饭吧,然后去休息一下。”

我含糊地应了一句“我先不吃了”便走进卧室。

卧室里新添置了一个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满了书,大多是父亲以前看过的。他是个爱书如命的人。我记得他第一次打骂我就是因为,吃饭时候我不小心弄了些油在他的书上。那本书是徐志摩的诗集。

我把它从书架上找出来,捧在手上。书页在岁月的蹉跎下已经微微有些泛黄,就连封面上隐约残留着的油渍也变得残旧。我吸了下鼻子,把书小心地放回书架。手上沾了些灰尘——父亲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些书了。

我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倦意。视线里只有惨白色的天花板,它仿佛是电影院巨大的幕布一般,过往的幕幕从我眼前飞速地掠过去。

我与父亲的争吵——我是指真正意义上的争吵,最激烈的一次大概是在三年前。高考填报志愿的前夕。那时候我本想报北京的几所大学,但父亲却死也要把我留在辽宁。我与他都是极其倔强之辈,谁也不让谁。

“你若是报北京,就别再回来了!”父亲拔掉电脑电源,歇斯底里地冲我吼道。

“你凭什么!”我拍案而起,若不是母亲拦着,我愤怒的拳头大概已经落到了父亲的胸口上。

父亲将母亲轰到客厅,站在我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是你爸!”

“我爸算什么,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给我滚出去!”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家里在那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好像一朵绚烂的蘑菇云从我们中间轰然爆炸开来,毁天灭地,空洞无声。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摔门而去。这个家,我再也不想回了!就算是你求我,我也不回!

最后我在一家网吧里报了高考志愿。我没有报北京,而是报到了上海。这样就离辽宁更远,离他更远,离这个家更远。我当时是这样想的。这也是我三年都没有回家的原因。

我在这样的回忆里沉沉地睡去了。期间我感觉有人进来过,不一会便又出去了。脚步很轻,但我能感觉到,那是属于父亲的。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

父亲穿着早上那身显得很年轻的衣服坐在窗边。窗台上放着一杯漂浮着冰碴的水。在阳光下,杯壁上的水珠流下来淌到窗台上,在天花板折射出奇妙的图案。

我问他,“爸,你这是要去哪?”

父亲说,“去接黎伊,她四点半放学。”

我抬头看看时间,三点半。

父亲也抬头看看时间,四点——在他眼里。

“已经这么晚了?”父亲猛地一惊,顺手把书放在窗台上,“我要赶快走了。”

我连忙阻止他,“爸,窗台上有水……”

父亲看都没看,只是无所谓地摆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一会你帮我擦一下,然后放回去就好。”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咣当”的关门声隔断。我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老头子,折腾这么早干什么?神经病!”母亲的声音传过来,声音大到门外还没走远的父亲也能清楚地听到。

我打赌他听见了。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很重要,很重要。是什么呢?

书!我想起来了。

我慌忙地从窗台上拿起书,书的封面晕开一滩难看的水渍。我有些难过,不是因为书,而是因为父亲不再在乎这本书了。不,准确滴说是他忘记了。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忘记了我,忘记了黎伊,忘记了这个家,最后忘记他自己。这一天躲在父亲冥冥的人生当中,不知所踪,却无处不在。

我开始有些害怕。

好像狂风吹过山谷,卷起砂砾漫天,我站在风里,石子划过我的心脏,鲜红的血液汹涌地涌出来。仿佛黄沙里一抹妖艳的红色喷泉。

母亲只是一味地说,“你别管他,任由他去吧。”

别管他。别管他。真的可以吗?就像两年前的我一样?

傍晚,夕阳被时间收入暮色之鞘里,夜色开始肆无忌惮地流窜于城市里的每一条街道。家里看上去很和谐,父亲在卧室里看书,母亲在厨房忙活晚饭,黎伊一边看电视一边写作业,我则在一边无所事事,顺便检查黎伊写好的作业。

比如。

“25+37=52吗?黎伊你这个笨蛋。”

“‘xia’的音调应该标在‘a’上面不是‘i’上面!”

“你笨死算了!”

黎伊不生气,只是冲我调皮地吐吐舌头。我喜欢她这一点,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我不喜欢小孩子,但只喜欢黎伊这一个小孩子。小孩子通常是真实的,当然我的意思不是黎伊不是真实的,只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真实。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她不像小孩子。

母亲在厨房里喊吃饭了。黎伊磨磨蹭蹭地关电视。父亲沉默地走出来,坐上饭桌就开始吃饭夹菜,旁若无人。因为他忘记了。

我扔下黎伊走进厨房,问父亲,“爸,你药吃了没有?”

父亲摇摇头。

“那先吃药,然后回来吃饭。”我说。

父亲点点头。继续旁若无人地吃饭夹菜,等到一碗饭见底,父亲才站起来,朝卧室走过去。我拿起水杯,也进了卧室。

“你坐下,我跟你说说话。”父亲接过我手里的水杯,把两颗药丸仰头吃下去。

“可我还没吃饭……”

父亲不理会我,望着窗外黑色的天空,自顾自地说起来,“你知道三年前我为什么要让你留在辽宁吗?”父亲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他继续说,“不,你不知道,知道的话你就不会离开家去上海念大学了。唉,我也是有些自私的,我只是不想你离我那么远,我希望把你留在身边。——我想身边有你关心我。我想你的时候,就能叫你回来。”

我没说话。一半是因为父亲要求我不说话,另一半是因为,我哽咽的说不出话。我怕我一开口,眼泪就像打开了开关似的,止也止不住。

父亲也不在乎我说不说话,又说,“他们都说我痴呆了,其实我心里明白的很。他们都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就说我痴呆。我也不想解释。”

父亲的背影一瞬间变得很遥远很遥远。那一刻,似乎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对父亲的怨恨,自己的尊严、眼泪,统统丢到漆黑的黑洞里去。我错了,错得很离谱。错的更离谱的是,我竟然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错了。

“黎天,爸对不起你。”父亲第二次叫我的大名,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好像风停了,山谷里寂静的很。我拨开眼前的黄沙,发现了不远处的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它是如此的楚楚动人,它是如此的顽强坚韧。那也许是父亲苍老的心里隐藏的秘密吧。我发现了。我找到了。

这份秘密隐藏在父亲的心里多久,没人知道。因为从没有人去寻找,我是不经意闯到这里的一个莽客。

就和这朵红玫瑰一样,父亲不是痴呆,也不傻,他只是需要关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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