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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于《新民周刊》:在迷宫中弄丢了鞋子
某些现代文学文本常常被形容为“一座迷宫”或者“一场梦魇”,赞美其结构繁复、运思深邃,但从这类赞誉中,不难听出几分在理解上的定式化,或者说,以溢美之词为一种不自觉的偷懒。例如,国内读者与小说家格外偏爱的那位擅长玩弄主体、分身、镜像与百科全书的博尔赫斯,如果你对莱布尼茨的单子论、侦探小说的叙事技巧有所了解,那座小径分岔的花园当即能简化为一个被赋予不可知论审美的数学模型。再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眼花缭乱的魔幻现实,错综复杂的漫长历史,可一旦习惯了他的设定(某种略显刻意的奇观操作),马孔多就成了距离“迷宫”最远的地方,甚至《百年孤独》堪称是文学史上最简洁明快的作品。
并非想要否定二者的文体,只是说,在人们不自觉对智性写作的推崇和当代知识营销的话术影响下,我们在面对所谓的“迷宫”文本时容易陷入某种理解上的敷衍。实际上,破除此类既成透视法的遮蔽之后,这些作品往往具有明确的系谱位置或起源。于是,一个有趣的倒置就产生了:这些迷宫文本可能是难解的,却几乎必是可解的。像卡夫卡那样遍布着死路、歧途、岔道口的小说,可能比某些古典道德教诲更契合现代人的生命体验。反过来,倘若一部小说呈现出完全不可解的迷宫状态,故事支离破碎,意义晦暗不明,主动割断叙事的连贯性(而非反讽式地戏拟诸如《奥德赛》或者《平家物语》等古典结构而造成的阅读障碍),它想要或者说能够传达给读者的是什么?山尾悠子的《飞翔的孔雀》就是这样一次建造迷宫的决绝尝试。
山尾悠子作品素来以晦涩难懂著称,但我以为,山尾文学最大的特征是“素描性”。从她早期SF主题的短篇小说及小品,到近年复出的小长篇《飞翔的孔雀》与《山人鱼与乌有王》,她笔下的故事始终摇曳在黑暗和繁缛细节之中,令人琢磨不透。尤其是早期风景画般的写生文逐渐连缀成长篇之际,读者几乎难以从中获得任何有效信息。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文本迷宫,没有抒情的着眼点,没有意义的切入点,整幅图景影影绰绰,却又在细部显露出惊人的清晰,宛如在庞然不可窥其全貌的巨幅马赛克中勾勒出无数张细密画。
《飞翔的孔雀》的世界围绕着相峙的双子山展开:一座是西卜来山,孔雀的故事与世间的火变得难以点燃的事故都发生在这一侧;另一座是西比来山,传闻中的大蛇盘踞于此不时的落雷与蒸腾的水汽盈满了这一侧。作者在分属两座山的两个世界中安排了同名者以及名字相近的人,成对出现,仿佛彼此有所关联,又似乎在暗示两侧的时间并不同步。这部小说的晦涩源于它是一个自我运行的世界,却又是个“火无法点燃”的世界,这里的行动原理、思考逻辑随着火的熄灭而与现实迥然有别。比如在第二部“关于不燃性”的“吸烟者们”一节,烟瘾患者像白昼里的吸血鬼一样“徘徊在不燃之秋的街头巷尾”,“为了寻找火源而颠沛流离”。随着这种特写的铺排,我们看到普通居民的饮食习惯也发生了变化,积灰的餐桌上“只有生洋葱、干燥的乳酪、晾干的果肉和压缩淀粉”,甚至连石头也在“成长”或者说“畸形化”。山尾创造的异世界本身光怪陆离,但此类对细部的真实雕镂在书中俯拾皆是,反而搭建出一整套日常世界运行的逻辑,造就的效果便是《飞翔的孔雀》中荒谬感与日常的坚实性在每一字、每一行、每一页交战。我们不是身处观众席,而是置身后台,隔着帷幕,观看一个人工世界的自然生长。
吊诡的是,山尾悠子这种与日本文学大相径庭的写法,显然来自于日本传统美学的结晶泉镜花。据说,山尾悠子就读同志社大学国文学科的时候,研究对象在谷崎润一郎与泉镜花之间犹豫不决,最后她用转铅笔决定——铅笔选择了后者。山尾悠子作品的素描性无疑师法了镜花,她在《飞翔的孔雀》获泉镜花文学奖的演讲中也不讳言:
“泉镜花另有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结尾,只要决定了结尾,中途多少有些晦涩也无妨,我自己似乎也被灌输了这样的想法……”
这其实也是镜花文学颇受争议的一点,他的小说中充满了旁逸斜出的枝蔓,天外飞来一笔的叙景,或者毫无预兆的展开,最终落位在作者逻辑的自洽中,但这种自洽有时会显得很突兀,比如《天守物语》最终幕几乎就是机械降神,却又暗合俗世观念的愿望或逻辑。镜花用自己无比流丽的日语文辞,支撑起这种时而风烟万里、时而露出破绽的笔法,并将其化作了独具特色的文体。我认为“镜花”二字就是解读山尾文学的题眼,某种意义上,山尾悠子是用另一种语言重塑了镜花流世界。这种语言与大正现代派的实验文学中的语言相似,毫无日语固有的丰润感,犹如矿石般坚硬,深埋地底,却能在读者的目光投来之际闪烁光辉。只不过,山尾的硬度与晦涩让她的世界极不友好,尽管这个世界处处透露着她所谓的“形成骨骼的几何学精神”。
镜花的另一重悖论在山尾身上亦有体现,那便是从无书写箴言、警语的欲望,却对镜头、终局异常坚持。我们难以在《飞翔的孔雀》中找到“金句”,却总能发现镜花式镂金错采的“结尾”——哪怕它并不在结尾,而是弥散在各处。比如,运动火种的大寄茶会、蜕变为孔雀的场景、K在发霉的黑暗中的归程,以及在真正的灯火中登上花电车的无名少女。当她温顺地对半张脸淹没在黑暗中的女列车员说出这句:“姐姐,我弄丢了鞋子。”我们也终于能在不断摇晃的叙事中找到一个重心。
尽管是山尾悠子的忠实读者,可我也说不上对她的一座座迷宫深入了解几何。不过,当我们从那只在不同时间中现身的孔雀身上看出手冢治虫的《火鸟》的影子,当我们将“火种小贩”错看成涩泽龙彦与梅尔维尔笔下的“避雷针小贩”,当我们从少女“我弄丢了鞋子”联想到中原中也的名句“我丢失了人生的椅子”,就仿佛在山尾的语言迷宫中拾得了青金石,又怎能不会心一笑呢?
山尾悠子家乡冈山市的古书屋「蟲文庫」,店内售卖的山尾作品签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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