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孩子待在父母身边都是踏实的。
那是一种由混沌到明朗的踏实。自古以来哲学有三大基本问题：“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有父母有来处，三大问题此刻已经解决掉其中一个。
那是一种任何侵犯都不再惧怕的踏实。爸爸回来后，奶奶取出了橱柜顶的大海碗；餐桌上总会有一杯飘着香的白酒；客厅里出现了小船一样的男士皮鞋……父亲的高大和力量感充斥着整个家。有了这份底气，奶奶说话的嗓门更大了。
那是一种三尺之外再无挂碍的踏实。客厅有一张小方桌，平日里是两面挨墙摆放在墙的夹角。然后剩下两面，每次吃饭时奶孙俩各坐一面。如今父母回家来，奶奶就把方桌从墙角挪出来，放在客厅进了门的位置，摆上了四把椅。这种餐桌被围得严严实实的感觉真好，一臂之内都是至亲。
萌萌享受着这份踏实，也怀着沉重的自责。学校里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成绩册里第一次没有她的分数。
妈妈有点急了。
“萌萌，听奶奶说你一直不舒服，明天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吧。”妈妈试探地问。
“没有。”对于询问，萌萌有点不知所措，所以，她只是模棱两可地答道。
“那你觉得哪儿不舒服？”妈妈又问。
“没有。”回答简洁。
“那你想让我们帮你做点啥？”妈妈不甘心，又问。
“没有。”依然是简短的两个字，还带着敷衍。
“这没有，那没有，好端端怎么不上学啊？你算算你停课多久了！”妈妈的火噌的一声蹿上来，再也按不下去。
萌萌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眼泪在眼眶打转。
见势不妙，爸爸赶紧走过来，把妈妈推了出去。关上门。
他一本一本翻看着萌萌的课外书，脸上流露出惊异的神色。许久之后，他找了个交谈的切入点：
“哟，不得了了，你都看《骆驼祥子》了？”
萌萌“哦”地应了一声。
“我记得这本书。上学时候我看这本书被老师没收过。”爸爸不急不躁，聊起了天，“他还罚我手抄了一遍，那可是几百页啊，手都写肿了。”
第一次听说爸爸的糗事，萌萌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上课看的吧？活该！”萌萌有点幸灾乐祸。
爸爸没有在自己的陈年旧事上继续纠缠下去，而是话题一转，问道：
“丫头，你喜欢看书啊？”
“嗯。”
“爸爸带你买书去吧。”爸爸建议。
“今天不行，还有三十多页这本书就看完了，看完再去。”萌萌说。
“随时都可以，我天天有空。”爸爸拍了拍她的头。
聊天就此打住了，没问出所以然。除了安抚一下孩子的情绪，别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男人依着门楼子站在大门口，焦急地挠着头，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前阵子听说孩子不说话，他只以为是小孩子使性子。如今看来，他是太大意了。那么好学的一个孩子，考试都参加不了，这样下去，实验中学的梦想怕是要落空了。这可是从祖上某代参加秋闱中了举之后，这个家竭所有人之力往外迈出的关键一步。
他的父亲生前除了种庄稼，就是守着一辆面包车，拉个私活，跑个黑的，恨不得把车开出花来，可说到底，他只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他，高考失利之后就不屑于再读。他发誓要出去闯出一片天地的，可随着盐越吃越多，慢慢地也就安分了。
他希望他的女儿能将好成绩和好势头保持下去，高考不是万能的，但通过高考的人生真的多了一份可能性。所以，他绝不能允许这个孩子的成长出现偏差。
这个男人叹了一口气，踩灭地上的烟头，回屋了。
卧室里，媳妇正整理着全家人过年要穿的新衣服。
男人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说：“孩子，既然什么都不肯说，你就多陪她玩吧。”
“你这是啥招？玩？玩能玩出第一名？玩能玩出大学？真是没用！”媳妇牙尖嘴利。
农村有句老话“高粱秆砌簸，娶媳妇像婆”，这话是不错的，一个妈威武霸气，一个媳妇咄咄逼人。
“不要急，你想想咱们厂的那些事，”男人耐着性子，不与她争辩，“比如我们车间主任，他整天派活，派完还得盯着，说谁谁不听，比自己干都累。后来，他放下架子，给大家一起出去喝酒，一起玩，时间长了，车间的兄弟们就不好再为难他了。你想，对自己人，哪有不体谅的？”
“这哪跟哪啊？”女人嘟囔了一句，但不由地开始琢磨起来。
“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男人继续说服，“先搞好关系，再说事。”
女人不做声。
吃过晚饭已经八点。女人收拾完锅碗回到客厅，见萌萌缩在卧室一个人涂涂画画。就不由得想起男人交待的话——先搞好关系，再说事，于是她喊道：
“丫头，出来看会儿电视吧。”
“妈妈，我忙着呢。”萌萌不客气地回绝了。
女人迟疑了一下：“来吧，来陪妈妈看会电视，你奶奶串门去了，爸爸也不在家，我一人看电视多没意思。”
敏感又自卑的人最怕被需要，所有的求助都会给他们“我很重要”的暗示，所以，有时，助人为乐并不是情势所迫，而是助人者发自内心的需要。
对于妈妈的要求，萌萌不忍拒绝。
她轻轻走出来，依然是蓬乱着头发，敞开着棉衣拉链，看得出她在穿衣打扮上非常随意。这一点和她长年留守在家，同奶奶一起生活有关。
奶奶已经过了绽放的年纪，一年四季灰白黑三色，她就像河边的岩石，坚硬平凡。她也是个固执的人，她认为女孩不能讲究打扮，这会导致学习分心。在她的潜移默化之下，萌萌的爱美之心始终没有被唤醒。
其实，萌萌的妈妈是有外在追求的，她这次打工回来，包包里装着外人搞不懂的瓶瓶罐罐，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总要花很长时间往脸上涂。这一切承载着一个农妇对年轻貌美的臆想，对时髦的追随。她这乡气的都市化行为女儿是看在眼里的，只是身教作用寥寥。一是孩子缠着妈妈的年龄段已经过了，没办法一板一眼地模仿，二是她在家的日子也太短了，还没来得及打开孩子的心窍，就又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女孩她差不多已经和妈妈齐肩，但是纤腰细腿，显得有点单薄，这个年纪的孩子当小孩看待，她的个子在抗议；当大人看待，她的心智不允许。除了个子，她身体各个部位也正经历着一次空前巨变，她即将进入青春期，很快就会破茧成蝶，蜕变成一个美好的少女。
萌萌走出卧室，来到妈妈身边。此时，妈妈正在看一部电视剧，家长里短那种，萌萌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家里已经好久没开过电视机了。萌萌对动画片没有瘾，平日里的确想不起往电视机前落座。奶奶则是保持着先古遗风，天一黑就着急上床睡觉，所以，她对电视机也没有需求。
“来，到妈妈这儿来。”妈妈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于是，萌萌坐了下来，傻傻地盯着屏幕。这时，电视上正巧播放着这一幕：公交车上，一个男青年偷偷捏一把女学生的臀部，若无其事地闪开了。
萌萌脑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紧张的剧情激起了她潜藏在脑海深处的无助和恐惧，她开始不停地干搓着手，接着又掐着自己的胳膊试图平息紧张，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动静越来越大。
“你怎么了？是不是冷啊？”妈妈不解地问。
轻轻的一声喊，把正跌往恐惧深渊的她拉了出来，她愣了一下，呼吸逐渐平稳。
“妈妈，这种事……”萌萌迟疑了一下，“我们这儿会不会有。”
从深渊走出的人对施救者总有一种发自肺腑来答谢的欲望。
“啥呀？”妈妈疑惑，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电视剧啊？”
萌萌点点头。
“不可能！大城市才有，大城市人员成分复杂，咱们这里乡里乡亲的，最安全了。”妈妈信誓旦旦地说。
“我一个同学遇见过坏人，妈妈。”小女孩说完这句话，脸憋得通红，拼命地抓住沙发巾。随即，她紧紧咬着牙关，像是要把秘密堵回。
“小破孩天天在学校能有啥事，学校可没有坏人。”妈妈不以为然，“别听你同学乱说，我像你们这么大时候也喜欢编故事。”
她伪装成她同学出现在故事里，却没办法把故事讲下去，真是讽刺。她不死心，补充了一句：“真的，我同学都快吓死了。”
“那是故事，你可别信！”妈妈依旧非常自信地说。
你故事讲得痛彻心扉，别人却把它当做一个玩笑来听，这世上最伤心的事莫过于此。
萌萌没再言语，她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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