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远人】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独宿在空堂」
啪嗒——
珠链掉落,脑海中一阵风云涌动,一幕幕画面闪现又破碎,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稍定了定心神,我深吐出口气,起身将地上的珠链拾起,紧紧握在掌心,生怕它再掉落,远离。
“师兄,这个点还不起来,佛祖该罚你了。”红木门由外向里被推开,一名素袍少年缓步走到我的床前,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珠链上,眉头微拧,“既然放不下,为何还要待在寺里,终日青灯古佛?”
我苦笑道:“陵游不知,我素来不得佛祖慈悲,打定主意青灯相伴,只是望佛祖能予我一丝眷顾,早日将我度了去。”
院外忽地响起阵阵急促的敲门声,陵游低低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庭院拉开了门,是里乡的罗大娘。
罗大娘神色匆忙,径直跑向刚出房门的我,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商大夫,我家孩儿今早起来就嚷着肚子痛,老大夫又去了外乡,实在是没法子,就来找您了,您看……”
我轻轻将衣袖从她手里抽出,无奈摇头:“商某早已不看诊了。”
“商大夫,您不能见死不救啊!”罗大娘一听,眼泪簌簌滚落,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一旁的陵游踱步上前将她扶起:“大娘,我也是大夫,他不看诊,就由我去好了。”
罗大娘看着眼前的陌生少年,似有些犹豫,我开口解释:“陵游是我师弟,此番来南疆探望我,他的医术精湛,可丝毫不逊于商某。”
罗大娘听了,这才拿衣角将眼角的泪水拭去,“那就有劳陵大夫了!”
他们走后,院里恢复沉寂,我捏了捏手里的珠链,抬步回穿进庭院,一步步踏进早已被凌乱的枝叶覆盖林里,明明是暖秋时节,可这里,怎生寒似冬月。
我寻了处石块坐下,合上眼眸,耳畔轻拂而过的微风,吹起我松敞的衣裳,泠泠灌入胸口,将尘封的往事一一掀开。
「无日不瞻望」
四年前,我从中原学得一身好医术,回到我朝思暮想的家乡。回乡之后,我在当地做了一名大夫,为这里的百姓看诊治病,凭借精湛的医术和良好的口碑,我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名医商陆”。
由于父母早亡,我一直居住在姨母的家中,平日里忙于医诊,鲜少得空。那日我提前看诊回来,闲来无事,途经姨母家后庭,偶然看到南疆独有的石首花,我对这三年才开一次的花顿时来了兴趣,正打算上前细细欣赏。
“表哥。”一声娇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首望去,只见一名娇俏少女盈盈向我走来。明眸潋滟,莲步轻摇,一抬首,一展眸,不施粉黛自有风华。
霎时四周静然,唯听到自己一声声的心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的表妹——茑萝。
「寒天殊未晓」
茑萝生性洒脱直率,学过一点武艺,从小便一身侠骨,路见不平,上去就给恶人一通好打,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
“女儿家,别整日打打闹闹的,受了伤怎么办?”
“不是还有表哥嘛,反正你会医术。”茑萝不以为然,微扬起下巴,显得白皙的脖颈更加纤长。
“若是我不在呢?你可不就吃了亏。”我笑着摇头,“你平日里若是无事,可去姨娘那儿学学织锦甚的,女儿家就该有个女儿家的样子。”
“表哥,你怎么和他们一样?”茑萝微微蹙眉,声音里暗透失望道,“都说中原有好多有意思的地方和东西,怎么你在中原待了这么久,还是一样无趣。”
我不禁失笑,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你若是嫌我无趣,怎么不去亲自去中原看看,那里的人是不是比我有意思。”茑萝扭头看我,正对上我宠溺深情的眸子,她略略怔然,鼻息一哼,又将头扭转过去,并没有让我发现她神色中一闪而过的不自在。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只是我玩笑的一句话,最后却成了真,茑萝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里,独自一人,离开了她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我派人几番寻觅,皆是未果。
直到五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中原的信,陌生的字迹,却写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原来,茑萝离家去了中原之后,四处游荡,在行至邑县一家茶馆时遇到了和正别人下棋的锁阳,锁阳棋艺高超,片刻功夫便把对手杀个片甲不留,茑萝从没下过棋,待结束后便黏着锁阳教她下棋,锁阳被这个率真的姑娘闹得没有办法,只得答应。
此后,茑萝便住进了锁阳的宅子,每日学习棋艺,锁阳举止文雅,谈吐风趣,茑萝娇蛮可人,两人亦是日久生情。
可是现在,茑萝病了。锁阳寻访了无数大夫,开了无数药方,茑萝的病依然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
锁阳曾从茑萝那里听闻我医术高明,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托人寄了封信给我,希望我能医救茑萝。
「风雨正苍苍」
当我来到邑县锁阳屋宅的时候,茑萝正靠着椅子咿咿细语,锁阳陪在她身侧,也跟着她咿咿细语,场面温馨如画,而我眸里却荡漾着些许凛然。
见我来了,锁阳附上茑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茑萝一脸茫然望着锁阳,又望了望我,目光滞滞。
替茑萝诊治完,我走出里屋,锁阳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是蛊毒。”我倒吸一口凉气,“这种蛊毒表面看不出端倪,待毒素侵入五脏六腑,便会咳血不止,后期还会使人丧失神志。”
锁阳身躯蓦地一僵:“那萝儿现在不是已经……”见我点头,锁阳脸上难掩痛苦。
“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办法,只不过……”我眉头紧皱,始终开不了口。
锁阳目光如炬:“商大夫,请救萝儿。”
我看他坚定的模样,心念一动:“想要救她,必须换血。”
“换血?”
“此蛊毒随血液流淌周身,五脏六腑的毒我倒是可以解,只是这毒根不排出体外,怕日后还是会复发。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体内毒血通通排出,换上新鲜血液。”我沉声道,“方法是有了,可这新鲜的血液就……”
“商大夫,用我的。”
一丝微不可察的光闪过。
「前心安可忘」
南疆石首乡。
茑萝醒来已是半月之后,接下来恢复期间,茑萝问我最多的便是:“锁阳在哪儿?”每每我都敷衍过去,只道他在邑县,不方便跟来。
“锁阳在哪儿?”庭院之内茑萝再次发问,我之前已经回答她很多遍,然而聪明如她,显然已经猜出其中的异样。
这段日子里,我倾尽温柔,尽心待她,可她眼里心里口里,全都是锁阳。想到此处,我眸里又盛满了凛然:“我到了邑县便接了你回南疆治病,他如何,我又怎么知晓。”
茑萝闻言,已然料定了心中的疑问,面上泛起愠怒:“商陆,你别逼我!”
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她唤我名字的样子,这次,她没有叫我表哥,可我从没料到竟是在这种情境下。
望着茑萝俏丽消瘦的脸庞,我心底一疼,不禁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却被她嫌恶地躲开。
我眼底闪过一丝哀痛,“是我……”我狠下心道,“我喜欢你,想要得到你,就杀了他,将你带回南疆。”
我绝不能说出事实,否则以她的个性,知道自己是锁阳用性命换得病愈,定然无法接受,还不如谎称他已被杀,用我自己作为谎言的赌注,也是为了向她证明,我对她决绝的爱。
面对我正色的神情,茑萝满脸的不可置信渐渐消散,于眼底蔓延出薄碎的恨意,突然,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尖叫,眼角噙满泪水,带着一身凄惶跑了出去。
望着她消失在庭院一角的身影,我缓缓闭眸。
终是……住不进她的心吗?
「肠深解不得」
接下来几天,茑萝茶不思饭不想,我每日去看她好几次,她都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或是拿着以往锁阳送她的小玩意儿发呆。
看着她整个人失魂落魄,我的心被紧紧撕扯般疼痛,我伸手将她揽入怀里:“你若是喜欢下棋,我可以陪你下,你若是喜欢听萧,我也可以为你而吹。可明明锁阳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呢?”
她闻言身体微微颤抖,但依旧任由我抱着,我见她不拒绝,心底陡然生出一丝期许,幻想着她会忘记锁阳,会慢慢接受我,然而,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到她眸里的一片死灰。
「无夕不思」
翌日,窗外依稀晨光,窗内茶碗破盏。
茑萝死了。
看着她宛如沉睡般安静的模样,我抚上她的脸庞,这一次,她再也没有躲开。
我终是用决绝的爱换得了她决绝的恨。
我将茑萝脖颈间的珠链解下,绕上我的手腕,从此以后,这串她从不离身的珠链,将蓄满我的思量,伴我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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