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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爷死了

青崖白鹿  · 豆瓣  ·  · 2017-11-14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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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大爷前两年就死了,我妈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死在了村西头的小后屋里。被发现时尸体坐在地上,侧身靠在炕沿上,头上破了个大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在我记忆里,二大爷家一直在村西头,也好像一直是瓦房。彼时我家还住在稀淌花漏的草房里,二大爷家房子塌了,造房子的时候没钱,我家新打的粮,卖了两千块钱借给他家,这才造起了新房。

东北的房子都是差不多的规格,四四方方一个院子,留下两三米做后园子,然后建一所坐北朝南的正房。房子正门接着走廊,走廊左右是卧室,再往里走是厨房,厨房左右各有一个小后屋,可以放杂物,若是盘一爿炕,也能住人。

二大爷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大儿子诨名白大小子,娶了个娇小的媳妇,生了个女儿叫白鹤,又生了个儿子叫白宇。大儿子怕媳妇,在东北媳妇经常挨打,他家却是反过来的。大嫂子动不动就要臭骂大儿子一顿。当然,挨了骂,白大小子气急了也打媳妇。挨了打媳妇就回娘家,撇下一儿一女,白大小子没办法,腆着脸去接。三来而去,被娘家人教训的没了脾气,从此只有无尽的窝囊气。

大小子家起先住在东屋的主卧,进门炕上垒着箱子,上面有一个硕大的收音机,收音机上盖着红绒的挡灰布。门后和东面山墙都立着立柜,立柜门上,有一面整面的镜子。后来大嫂子吵着分家,但是二大爷家只有这一座房子,只能把西屋分给了老大家。

大小子和大嫂子就搬到了西屋,家具还是依次排列,只是门上多了一块布帘子。西屋比东屋略小,空间更加局促。每年我们去拜年,开门冲屋里喊一声大哥大嫂过年好,也不进去坐坐,转身就往下一家跑。

二大爷家的老二有福气,完全自立门户,成家立业没花老的一分钱。

白二出去打工,被采石场的闺女看上了,死活的愿意。那闺女长得大高个,银盘脸,就是脑子有点不清爽。相好了一段时间,老二不愿意了,怕以后生个傻儿子,就偷偷跑了回来。傻闺女死心眼,跟家里撕破了脸追了过来,没办法,俩人就结婚了。

那时候二哥生了痨病,脸色蜡黄,人瘦成了一条条。他三番四次来我家借钱看病,最后一次,我妈让我躲进炕里,说离他远点,不要传染了。那年我家盖了新房,确实没钱再借他了。二哥走后,我听我爸妈说,老二家这样,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起来啊。

后来二嫂的娘家没了法子,也不得不认下这门亲戚。傻二嫂也是一心一意的跟二哥过日子,每回回娘家都是大包小包的往回拽,破衣服旧鞋子,吃的喝的用的,当然少不了也往回拿钱。

渐渐的二哥病好了,听说是用了偏方。偏方就是抓一条通体金黄的泥鳅,活吞到肚子里,泥鳅把肚子里的积水喝干了。我不信这个说法,那时候我上初中,虽然没有手机,也不会上网,但是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我知道肺结核是能治好的,只要住院就可以了。而泥鳅应该是不能生吞的,毕竟那活物吞进肚子,万一撞坏了肠子肚子,就好像孙悟空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是要横生出很多毛病的。二哥病好后,整个人都活泛过来了,脸上也白里透红了。

唯一的遗憾是二哥家的儿子小白杨确实是个傻子。村里的小孩都不和他玩,他就自己在家里斗鸡遛狗,十几岁了,家里的活计一点也帮不上。每年秋收,二哥带着傻媳妇和傻儿子到地里割稻子,二哥割了一个来回,二嫂和傻儿子加起来一趟都割不到头。

后来村里换届选举,投票的时候村长拉票,四大爷和二哥他们商量,把票投给张树刚,条件是给二哥一家吃上低保。自从吃上了低保,二哥家日子就更好过了,二哥勤劳肯干,干活又快又齐整。没两年他们就在二大爷家后院买了一块空地,坐西向东盖了一所偏房,买了一头牛,拴在东边的木头栅栏上。

二哥是极聪明的,在普遍打老婆的环境下,二嫂要是犯了错,他从来不打。要是二嫂当众说错了话,二哥也是回家私下教育。眼瞅着钱越攒越多,二哥却有了新烦恼,想着傻儿子田里的活干不了,就送他去学门手艺吧。先是送他去学了挖掘机,结果挖掘机太难了,傻儿子操作不了,只能卷铺盖回家了。后来又去学了电焊,结果傻儿子嫌烧电焊费眼睛,又不学了。这几年眼瞅着村里二十几岁的孩子都开始相亲讨老婆,傻白杨还是牵着小狗满村子的遛狗,愁得二哥头发都白了。过年的时候,我们顺着二大爷家后园子的栅栏跳过去,进到二哥家问声过年好,二嫂让我们上炕暖和暖和,转身爬到炕立柜里拿出瓜子花生糖,那糖丸比棒棒糖还大呢,二哥家确实是过好了。我们心照不宣的不问学了什么本事,也不问他找了什么工作,更不问他怎么不讨老婆,彼此寒暄一阵子,转身就出来了。

去过四大爷家,就拐回来到后屋三哥家,也就是二大爷的三儿子家。三哥家的房子就在我家屋后,从我家的小后屋和厨房能直接望到他家的院子。之前的住户是姓毕的人家,老头死了,在城里打工的儿子把老太太接走,房子就贱卖给了三哥家。三哥家住进来,院子就一直荒着。码柴禾的垛底荒着,长满了及腰身的蒿草,东边的菜地也荒着,只有一两块种着白菜,生菜或者香菜,菜的间隙里也荒着,水稗草长得比菜还高。好几次,三哥一边拔草,一边骂:败家娘们,就知道打牌,菜也不侍弄。门口的台阶上也荒着,荒草从石缝里长出来,正好给拴着的小狗挡挡阴凉。

三嫂是后到这家的,据说之前已经嫁过好几家也跑过好几家了,第一家留下了一个儿子,第二家留下了两个儿子,第三家不知道留下了几个儿子,到三哥这,也不知道是第几家。每次三哥因为她好打牌打了她,她都说:以前老三对我多好啊,我生病住医院,老三就握着我的手在病床边寸步不离。然而过了几天,她还是照旧去打牌了。她来的第一年就给三哥生了个闺女,那女娃长得粉嫩,全身没一丁点痦子或胎记,像个洋娃娃。结果没到一岁,孩子就不行了。按照风俗,太小的孩子是不能进坟地的,所以他们就到东山上找个坡地给烧了,烧的时候,三哥按照迷信的说法,拿鞋底抽了孩子一嘴巴,说是这辈子打了它,下辈子托生的时候就有胎记了,就不会祸害人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抽脸呢,为什么不打屁股呢,万一它下辈子托生成女孩,脸上顶着鞋底那么大的胎记,可叫她怎么做人呢。

三哥消沉了一年,第二年三嫂又生了,还是个女娃,这女孩出生后,夫妻俩都不像第一个那么宝贝了。三哥去干活,三嫂去打牌,孩子就锁在屋里看家。有的时候孩子跑到路上,我妈把她抱回家里帮忙经管着,夏天的时候买了冰糕也给孩子吃。我妈总说这孩子抱着飘轻,恐怕也养不长呢。结果天保佑着,这孩子活到现在,而且学习越来越好了。

上次我回家,三哥让我们去吃饭,正巧我和我妈闹了别扭不想在家,就去了后屋。三嫂包了饺子,还炖了河里的鲫鱼,炒了四五个菜。如果皇帝到他家,也就是这个待遇了。毕竟二大爷活着的时候,大哥家出去打工了,二哥家分家单过了,小儿子也去深圳打工了,二大爷的地都分给了三哥,三嫂却不让老头住过来。二大爷只能到饭点的时候过来吃饭,来早了来晚了都要挨骂。渐渐的连饭桌也不让老人上了,经常就是一个碗里装着饭菜,让二大爷就着锅沿吃完就走,只差没把老人赶到台阶上跟狗一起吃了。

二大爷死后,三哥家更破败了,屋子年久失修,房山的大墙都裂了。所有的屋子,只有卧室还有点人气,炕上三面都堆着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穿过的,堆着有一米多高了。我边吃饭,边担心万一衣服墙倒下了,那场面多尴尬啊。幸运的是那墙还算牢固,我们也在衣服的包围下,吃了我今生在三哥家吃的最后一顿饭。

今年小宝回村了,小宝也就是二大爷的老儿子,四十多岁了,还没媳妇。前段时间听说我和姐姐在南方,正巧我爸喝了酒和他吹牛说要过来当保安,他就动心了,也要奔我们过来。我妈连忙帮我们去拒绝了。我始终记得有一年过年他回家,拿了两根人参到我家看我爸,俩人喝酒喝到了后半夜。最后又唠到了我爸妈没儿子养老这个话题上,小宝说等我爸妈老了他来给我爸妈养老。可笑的是亲爹死他都没在身边,怎么可能给我爸妈养老送终呢。

二大爷家最有出息的就是华姐了。

她嫁的第一个男人小心眼,没事就怀疑她,俩人一吵架男人就拿把剪刀把华姐的衣服剪坏,专挑裤裆剪,含沙射影的。那时候不知道华姐到底有没有相好的,但后来她确实扔下个儿子跟相好的跑了。跑出去几年带回个女儿,这婚也就顺顺利利的离了。

离完婚华姐又出去打工了,打工几年回来在镇子边上买了房子,农闲就把二大爷接过去住几个月,每次二大爷从华姐家回来,里里外外都换新了,人也吃的白胖起来。结果华姐家在村里没地,在镇上也没生意,只能坐吃山空,不得已就又出去打工了。

印象里的二大爷矮矮墩墩的个子,头发一直是白的。拉扯大这么多孩子,他也确实不容易。但是我妈说二大爷一点都不可怜,当时二娘嫁过来,多么标志的人啊。就因为我奶奶杵火,让我二大爷打老婆,渐渐的二娘气出病来,躺到西屋的炕上,二大爷却连吊水也不舍得给打。亲戚看二娘病了,来探望给拿了罐头,二娘只舍得喝稀的,干的都留给二大爷。二娘病重咳嗽,二大爷还用脚踹她。后来二娘凄凄惨惨的死了,等到二大爷老了的时候,这几个儿子喝醉了看他不顺眼就打他,一边打一边说:谁叫你当年那么对我妈呢?!

二大爷不受子女待见,就经常来我家,有时候借着帮我爸干活的由头,就留下来吃饭。吃饭,免不了要喝酒,喝多了酒,俩人就交流打媳妇心得。二大爷在自己弟弟面前神气起来,说:打自己老婆怎么了,你看你二嫂,到最后还不是死在我手里了。

有时候喝多了,他就在我家睡。有一次初中放假,他和我爸喝多了酒,居然尿在了我家屋地上。我爸让我擦地,白色的瓷砖上,尿迹特别明显,我跪着拿着抹布擦,擦完要干呕。我爸说,那是你亲大爷,你给他擦尿怎么了。我冲他吼,他又不是我亲爸,我凭什么这么伺候他?

从小到大,只有一次我去给他拜年,他喝醉了,硬塞给我一块钱,我回来就把钱扔窗台上了。第二天他酒醒了,又来我家悄悄的把那一块钱拿回去了。

二大爷爱捡破烂,遇到破塑料破铁破铝都要拿去卖钱。每次二大爷从我家走都要顺手拿走点什么,有时候是一个破锹,有时候是个破镰刀头,还有一次他从房山捡走了一个铝勺子。我妈看到了,让我爸去要了回来,从那以后他就很少从我家往出顺东西了。

二大爷死后,几个儿子只从他的小后屋里翻出了几百块钱,他们都说钱少,数目不对。按理说二大爷春天上山采野菜,夏天开山种玉米,秋天上山采蘑菇,冬天给村里人起厕所,这几年攒下的钱,没有上万,怎么说也该有大几千。

所以他们越发的觉得二大爷死的蹊跷,但是谁也弄不明白,也并不想弄明白他到底怎么死的。他们只是说我爸不该在两三个礼拜之前给二大爷酒喝,说不定是喝了酒,撞坏了头,没人发现,就这么死了。

我妈记性越来越不好了,那个月打电话给我说了好几次:你二大爷死了。到最后,我只能打断她,告诉她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死了就死了吧。

我妈接着唏嘘,说如果我和你爸死了,身边连个知近的人都没有,也可能被发现的时候,人都臭了。我说不会的,你们俩不都好好的活着么,就是万一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会给我们报信的。然后我问我爸,说我有一张他和我二大爷的合影,问他要不要洗出来,我爸说,不用洗了,你帮我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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