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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喜欢的老板有天晚上对我说：“你走吧，你这样我有点烦”。
起因是我要回国了，依依不舍，抱了她很久。
万万没想到走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难过得要命，这其中有两分是离愁别绪，余下八分全是被捅伤的自尊。
我想到了三件事。
一件是我高中毕业，去南京读书，我爸爸走之前往我银行卡里汇了一笔钱，让我去ATM机里查一下汇到没有。当时我因为各种琐事，拖了两天没去，到了第三天，我和爸妈走在街上，我爸突然问我：你有没有查你银行卡啊？我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又给忘了。我爸听闻突然就停下了脚步，皱了眉头，想都没想就说了一句：“真他妈废物”。
当时我就听呆了，这么一件小事，至于在大街上骂我废物吗？我突然就疾步往前走。我爸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讨好地一边笑一边过来揽我肩膀，我心中有气，语气僵硬地说，你别碰我。于是我爸讪讪地笑，搓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父母最伤人的话之一，就是“废物”。从小到大，我虽远谈不上出类拔萃，但也算独立勤奋，在很多方面有些自得其乐的小成就，可是从未得到过我爸一句真心的赞扬。到头来常常因为切菜的动作不对，开车不小心违规，忘了查银行卡余额等鸡毛蒜皮而被骂无能废物，多么窝囊。
第二件事是我初中的时候，我喜欢上了我的英语老师。有一周学校组织游学，班主任刚好不在，这位老师便带队我们去西安。我当时既仰慕她博闻强识，又对她有强烈的情愫，所以总是小尾巴一样跟着她，还有一万个问题不停问她，也是我年纪小，话太密，后来问得她烦了，竟脱口而出：哎哟，你不觉得你这样很烦吗？
我一瞬间就闭了嘴。当时她戴着能遮住半张脸的大墨镜，我从她墨镜的反光中亲眼看到自己愣住的样子，满脸的尴尬和无措，我就这么站在原地不知是走是留，走也不知道走向哪里。被人当面说烦，已是尴尬至极，还是自己喜欢的人，那真是天塌地陷。
对照后来这似曾相识这一幕，都不知是我总“遇人不淑”，还是我这十多年根本一点长进都没有。
第三件事，是高中时期的班会。我从小到大都是活宝性格，多受亲友老师偏爱，自己便也觉得自己是个可爱人。上了高二，我们新换了班主任，开班会，我不太记得主题，只记得班主任让大家说说自己最敬佩的人，当时一位同学被点起来回答，说，我最敬佩潇洒阳光的人。班主任又问，那你能举个例子么？同学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小艺就是这样的人。我得到了突如其来的当众表扬，心里正美得冒泡儿，没想到老师话锋一遍，说道：哦，是吗？但我听说她这人说话最容易得罪人了。
我当时确实是个说话时常不过脑子的人，可也不曾口出恶言过。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一下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就只是条件反射似的，机械地大声质问：是谁说的？到底是谁说的？问了大概三四遍，老师都自顾自说自己的话，没有理我。回味起来，当时我的样子一定无比失态，无比尴尬。那时候我骑车上学，平时总是一边骑车一边听歌，那天连歌也不听了，浑浑噩噩地往家骑，骑着骑着，突然觉得无措，于是把车停在了路边，哭了一场。那一刻我对自己无比怀疑——是不是其实没有人喜欢我，都是我一场自作多情。
这是我人生中三个尴尬的时刻，那天晚上在我心里盘旋不去。
我一直认为，有些话是说不得的，不管你多生气都不应该说的。我不会说，我也听不得，听一次，得缓俩礼拜，也是名副其实的玻璃心了。
但是说了呢？其实也就说了。谁还没有个脑袋管不住嘴的时候，谁还没有失言过，有时我无意说了伤人的话，也会后悔得睡不着觉，有时候说话的未必就比听话的好过吧。
我曾经对我爸爸心有怨念，但前两年我在海边发生了一次事故，我爸不顾自己安全，以身犯险，救了我一命。父母救孩子也许是天经地义，但是真正看到他舍身救我的时候，那感觉太震撼了，从此在我心里对他的全部不满都一笔勾销，下决心给他十二万分的耐心。这样换了双眼睛，才发现他的千万不足，大都是成长环境所致，拨开他那些零碎的讨人厌，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成长环境，也愿意理解我的选择，他有很多刻板、顽固、大男子主义的时刻，但同时也是个浪漫、善良的人，大半夜陪我起来看银河，跟我细数星座，还总是绕路去喂野猫野狗野鸟，每次看到路边的动物尸体，都不辞辛苦地帮他们入土为安。
说我烦人的那位英语老师，那句话她唯一对我说过的伤人话。后来她对我极尽温柔呵护，给了我年少时期最难忘的一场暗恋。要不是这件事唤起我的回忆，每次想到她，其实我都只能记得她温柔地揽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神情。
至于曾当众让我难堪的班主任，那时候我们尚不熟识，后来她对我亦极温柔。高考前我失恋痛苦，她不厌其烦地安慰我，帮我擦眼泪。我读书时她曾表达过同性恋的不满，后来我毕业，她得知了我的性取向，非但没有就此说过我一句，还总是用尽方法关心我。大一时候的中秋，全楼道就我一人没有回家，她从北京路过南京，特意停留了一天，带我出去吃饭，还给我买了一块小月饼。若有人提到她的名字，我最先想起的总是午休时间，高三的楼道里，她看我疲惫，一把抱住我摸了摸我的头，柔声说，累了吧，去睡一会儿吧，别看书了。她的怀抱总是香香的，特别温暖。
这么缕了一遍思路，我心中的郁结就去了大半。
有些话真的有杀伤力，说出去就是往心里捅两个洞。可我天生是个没脾气的怂人，根本不知道如何生气与记恨，面对待我刻薄者，也总是发自内心地笑盈盈。我一度痛恨自己这一点。
但是不是也是因此，才有了日后的相处，和珍贵的回忆？如果我因一句话心生怨恨，有意疏远，倒是无法获得后来的温柔了呢？这么一想，是不是那些我觉得无论怎样都不应说出口的话，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呢？可是心头的那些钉子啊，不是拔掉了伤口也还在那里吗。
唉，一句话啊，似乎那么微不足道，又那么字字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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