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啥  ›  专栏  ›  南西肆语

岁月Ⅰ《新白娘子传奇》与小小姑娘

南西肆语  · 简书  ·  · 2020-11-10 12:33

文章预览

记忆里的1998年夏天发生了三件大事:长江发了大洪水,《新白娘子传奇》又开播了,然后,我那病重卧床的爷爷,生命还是走到了尽头。

1998年的西部农村,家里有黑白电视机的并不罕见,但是舍得安装闭路电视信号的却并不多。那时候,小村子里的小伙伴露露家经济条件比较好,安装了闭路电视,暑假里,《新白娘子传奇》正在热播,每到了开播的点儿,她家中有电视机的房间里,总是塞满了人,闲得没事的小孩子居多。

老老少少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或是蜷缩在小木凳上或是干脆盘腿席地而坐,均是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角落里两米多高的斗柜上小小的方块黑白电视机,看到惊心动魄的情节,不约而同地瞪眼吸气,到得妙趣横生的地方,忍不住捧腹相视而笑,听得清新雅致的调曲,此起彼伏地阵阵胡乱哼唱,一群人,虔诚而痴迷。

那天,小小的姑娘还沉浸在精彩的剧情当中,丝毫没有意识到田埂对面的大村子里,吵吵闹闹地发生着重要的事情。

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我,声音软软糯糯的,从外边不远处的田埂边上传过来:“姐姐,伯母叫你去呢。”是二叔家的堂妹,那年刚好四岁。

我没搭理她,过了一会儿,小孩子的声音越来越近,走到我跟前,拉扯我:“姐姐,伯母叫你去呢,她说爷爷快不行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她心不在焉地嘟囔道:“知道了,等会儿再过去”不知道自己明白她说的意思没有,也不管她听到我说了什么。

妹妹没趣地回家了,不一会儿,我听见母亲在对面的大村子那边朝我愤怒地咆哮,大有我再不过去就生吞活剥的气势,我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往田埂对面的二叔家。

走到二叔家门前,小小的姑娘被吓住了。一楼门口里里外外围满了亲友和邻居,气氛沉闷嘈杂。

从人群缝隙中往门里看,骤然发现以往躺在漆黑的里屋中久病的爷爷被移到了外厅,不大的藤椅上,瘫放着爷爷因为腹部严重积水而臃肿了一倍的身体,僵硬而扭曲。

奶奶坐在爷爷旁边的矮板凳上,手上拿着一张帕子,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哼唱着奇怪的腔调,模模糊糊地分辨出只言片语:“我~的~XX~,你~......”“孤~儿~寡~母~”“命苦~”我奇怪而恐惧地盯着她,不知道她是在唱戏还是真的很难过。三奶奶站在奶奶旁边,不时安慰着,没哭,也没太难过的表情。

母亲发现我过来了,生气地一把把我推到爷爷面前,恶狠狠地跟我说:“快跟你爷爷说说话。”

我恐惧得不敢开口,在母亲刀一样的目光的逼迫下,我挪着步,小声地冲在藤椅上不时抖动着身体的爷爷喊:“爷爷,我是XXX。”我刚喊完,爷爷的身体僵硬而剧烈地扭动了两下,我本能地往后退,母亲又一把把我拉到旁边。

我扭头看见爷爷的手臂和腿毫无规则地抽动,原本已经鼓胀得仿佛快炸裂的腹部因为全身的抖动而上下起伏。脑袋因为失去控制力,不时地晃动,瞳孔涣散,不时翻着白眼,脸上的表情僵硬而狰狞。

长大之后再回想,少了些恐惧,多了些对老人的心疼,那时候,他是痛吧,应该说,自从卧床开始,他每天都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但是,贫困的家庭却没有给他提供良好的医疗,甚至没有人意识到需要给他减轻痛苦,他就独自忍耐着,挣扎着,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村里的一个大叔开始在爷爷身上不停地捣腾着,给他穿寿衣,狭小的藤椅,庞大而不受控制的肢体,穿得并不顺利,大叔大声地呵斥:“别乱动,你再乱动我就不给你穿衣服了!”暴躁粗鲁,高高在上地俯视,像对待无用的垃圾。

爷爷的寿衣一直穿不上,气氛焦灼,坐在藤椅旁边的奶奶蹭地站起来,脸上没有泪水,开始责骂早已神志不清的爷爷。我看得一愣一愣的,刚才还哀怨哭泣的人,下一秒,就变了脸色。

站在旁边一直碎碎念叨的三奶奶,一屁股狠狠地坐在了刚才奶奶坐着的小矮凳子上,一会儿抹眼睛,一会儿大力地双手拍打膝盖,用熟悉而诡异的腔调哭唱起来:“我的~哥也~,你怎么~这么~造孽也~”

突然,爷爷狠狠地挺了挺肚子,整个人往后仰,腿蹭地一下往前蹬了一脚,使劲儿翻了个白眼,然后缓缓安静了下来。瞬间,没有人再碎碎讨论,没有人再责骂爷爷,也没有人继续奇怪地哭唱,空气凝滞。

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屋子里边,很多人都哭开了,这一次,没人唱,只有哭。凶狠的奶奶也在那一刻,真实地哭了。我继续发愣,木木地站在哭得沸腾的人群中。那种带给我不舒服的哭泣没有持续多久,大家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很多年后,想起那个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老人的时候,心里带着怜悯。怜悯他哪怕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也没能舒适地走,反而蜷缩在小小的藤椅上,承受那么多无关痛痒的注目;怜悯他也只是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得到了周围人些许的伤感和眼泪;怜悯他没能等到那个爱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回来。

也许是被那个死亡的过程给吓住了,小小姑娘再没有嚷着要看《新白娘子传奇》,不笑不闹,母亲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一下子成长了不少。跪在灵前,几个比我更小的妹妹在那里嬉笑打闹,我像个小大人一样呵斥他们不许笑。夏日酷暑,堂妹总是要把头孝给扯下来,她每扯一次我就摁着她给戴回去。

夜晚,天上挂着圆月,有蛙声,有蝉鸣。也许是夜的安宁让焦躁而困惑的小小的心也变得平静。我托着腮,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发呆。

外公走过来,慈爱地摸摸我的脑袋问我:“你爷爷去世了,为什么不哭呢?”我皱紧了眉头,困惑地抬头问他:“为什么要哭呢?”外公笑了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再也见不到他了啊。”然后留下依然困惑的小小姑娘。

我想了很久,重复体会那几个词语“爷爷”“去世”“再也见不到”,然后不知道什么样的冲动,我强迫自己哭起来,没有撕心裂肺的难过,但是觉得应该痛哭一场。

爷爷的葬礼结束了很久之后,父亲才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从武汉回来之后,父亲在爷爷坟前痛哭了一场,然后很多年,都没有再离开过家乡。长大了才知道,那个时候,家里人一致觉得父亲在外地打工,反正都赶不回来,还耽误挣钱,就决定瞒了下来。

父亲几乎不会提起爷爷,我长大后的某天晚上,他喝多了,没头没尾带着歉意跟我说:“我知道你怨恨你爷爷,但是,那个时候,他都病糊涂了,你要理解。”我很疑惑,转头示意母亲。

母亲解释说:“你爷爷刚生病那年,你在二叔家跟妹妹玩儿,闹了矛盾,你妹妹哭了,你爷爷那个时候还躺在床上,骂你,撵你走。”我笑笑说我压根儿就不记得了。

母亲接着说:“你爸爸平时不爱说,那次是真生气了,带着你去找你爷爷理论,说只是小孩子闹矛盾,你爷爷不该那样撵你。”父亲喝红了脸,皱着眉头不说话。

我掩饰住内心的诧异,小心重复了一遍:“都八辈子前的事情了,早不记得了。”灵光一闪,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对了,我记得爷爷好像是有一天骂过我,不过第二天我去上学,路过的时候他让人叫我去他那儿,还塞给我一根儿香蕉。这个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我冲父亲咧嘴,父亲璀然一笑,带着释然。

我想,父亲是深切地爱着爷爷的吧,不然,不会那么多年之后,还害怕自己的女儿对他的父亲带着怨恨。我想,作为传统社会培养出来的儿子,不能给父亲送终,会是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遗憾。

从来没有告诉过父亲,害怕他替他那操劳委屈了一辈子的老父亲感到悲哀,我其实不太记得那个老人了,对他所有的记忆,都来源于他生命最后带给我的震惊,以及那根父亲强迫我想起来的香蕉。

那一年,小小的姑娘第一次直面死亡,因为年幼和不亲近,所以少了些悲伤。然后,一个历经沧桑的生命,变成了记忆里的一个称谓,一两件往事和除夕清明时的一声叹息。消逝,仿佛成了生命最后的意义。

如是而已。

源自# 岁月拾遗优选推文 #

………………………………

原文地址:访问原文地址
快照地址: 访问文章快照
总结与预览地址:访问总结与预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