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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真叫“妹子”的人,出名的有日本的小野妹子,不过他是个男人。中国也有叫“妹子”的人,却毫无反差,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子。能在史籍上留下点踪迹的女人都不太简单,杨妹子的身份更不一般,因为她是南宋宁宗赵扩(1168—1224)的皇后。
杨妹子很有才华,有不少墨迹存世,而且淡雅脱俗颇有风姿。
传其书法类似宁宗,清代姜绍《韵石斋笔谈》评其书法“波撇秀颖,妍媚之态,映带漂湘”。
明人毛晋 (1599—1659) 编有《二家宫词》一书,共分二部分:一为宋徽宗所作,一为宁宗杨皇后所作。就后部分而言,辑七言绝句五十首。可见杨皇后也是很好的词作能手,都可以和徽宗相提并论。上图扇面便是其自书诗作:“薄薄残妆淡淡香,眼前犹得玩春光。公言一岁轻荣悴,肯厌繁华惜醉乡”。字里行间隐含着对已逝青春的回忆和感慨。
所以就有古人感到压力山大进而心理失衡了,觉得一个皇后竟然会修炼这么高端的技能有点不可思议,于是用“人格分裂大法”把能写会画的“杨妹子”制造成另一个形象。我们可以看看他是怎么干的。
元末明初文学家陶宗仪(约1329—1412)所著的《书史会要》卷六中云:“宁宗皇后妹,时称杨妹子。书法类宁宗。马远画多其所题,往往诗意关涉情思,人或讥之。”这下好了,杨妹子成了宁宗皇后的妹妹,彻底的两个人。更让人感到气愤的是,陶宗仪说她的题字“人或讥之”,一下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地步了啊。这样的记述看起来像是在就事论事,可是评论书法应该从艺术本身出发。陶公觉得她“关涉情思”,有可能和姐姐争风吃醋,进而再巧借死无对证的古代群众,来“污蔑”一下妹子皇后。罗织之术也不过如此。虽然“得玩春光”这样的句子是有点粗野通俗,可我也在断章取义嘛,很不可取。
于是乎,一个本来基本清楚的史实开始变得以讹传讹起来,因此影响了近五百年的中国书画著录史和鉴藏史。后来明清两代许多鉴藏家的书画著录书籍或士大夫的书画品藻随笔均沿袭此说,一个中国书画史上人为制造的“谜案”由此诞生了。
明代文学家、历史学家王世贞(1528—1590)又将这个谜案鼓捣得更加扑朔迷离。他在跋马远的名作《画水》图十二帧(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中云:“其印章有杨娃语。长辈云:‘杨娃者,皇后妹也。以艺文供奉内庭,凡远画进御及颁赐贵戚,皆命娃题署云。’然不能举其代,及遍考画记稗文俱无之,独往往于他迹见杨迹如一。按远在光宁朝,后先待诏艺院,最后宁宗。后杨氏承恩执内政,所谓杨娃者,岂即其妹耶?”此后,人们又将杨妹子与“杨娃”联系起来。或视为一人,或视其为杨皇后的妹妹(或称“女弟”)。
为什么王氏会有此之说?这主要是他误读了《画水》图上的杨妹子印章所致。在十二帧画上均题字的“赐大两府“上端,有“壬申贵妾杨姓之章”朱文长方小印。南宋内府用印为蜜印(又称水印),印泥用白芨水或蜜调制,有些还加入少量的珍珠粉。但此类印泥在绢上极易褪色,在经过了三百年左右的时间更是模糊难辨。所以王世贞将“壬申贵妾杨姓之章”中的篆书“姓”字误读为“娃”字,望字生义,凭空想象而虚构出一个所谓的“杨娃”来。
清孙承泽《庚子消夏录》载:“马远,在画院中最知名,余有红梅一枝,蒨艳如生,杨妹子题一诗于上。按:杨妹子者,宁宗恭圣皇后之妹,书法类宁宗。凡御府马远画,多令题之。”
由于对名人名家的过分信赖和崇拜,从而使得后人对他们的某些失误也深信不疑。这样的案例在古今中外的文化史或艺术史上可说是举不胜举。人类的许多历史就是在接受这种误读和误解与真相的角逐过程中改变了自己原先的面貌。
其实孙承泽还犯了一个错误。上图马远所画是杏花,并非梅花;题句零星并非一诗。倒是其子马麟有一件《层叠冰绡图》画的梅花,上面有杨妹子所题整诗一首,可也非孙氏所说的红梅。
《画史会要》谓:“麟不逮父。远爱其子,多于己画上题麟,盖欲其章也。”
诗云:“浑如冷蝶宿花房,拥抱檀心忆旧香。开到寒梢尤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
二枝梅枝傲然画面,枝干细秀劲挺,花朵繁密俏媚,虽无它物陪衬,却更显梅花不惧严寒的傲气。技法上,梅花以双勾填色法绘之,花瓣外沿和背面又厚施白粉加以强调,突显花中君子超凡脱俗的的神韵。 图名“层叠冰绡” 亦由杨妹子所题。
与“壬申贵妾杨姓之章”类似,此画有“丙申坤宁翰墨”和“杨姓之章”。而且这里可以再次清楚看到是篆书的“姓”字而非“娃”字。
回到马远的画上。我们需要注意到上图左上角的印章,看起来像个“田”字,其实是八卦中的“坤”卦。《易经》中云:“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乾为天,代表皇帝;坤为地,象征皇后。所以此印非常人能用,古人当然也能注意到这个情况。
明代汪砢玉《珊瑚网》 (成书于1643年 ) 卷四三载“杨妹子画菊并题:莫惜朝衣准酒钱,渊明身即此花仙。重阳满满杯中泛,一缕黄金是一年。赐大知合,有坤、图书,杨氏画记。杨娃,为宁宗后之女弟,故称妹子。以艺文供奉内庭,凡颁赐贵戚画,必命娃题署,故称大知合。然印文擅用坤卦,人讥其僭。”
可惜受了陶宗仪的误导,只能给予牵强的解释。“擅用坤卦”,岂止可笑,这可是杀头之罪。而且皇后能容忍下旁人向皇帝调情,能够宽心皇帝宠溺其他女人到“凡颁赐贵戚画,必命娃题署”的地步?果真如此,也实在背离人情。
与坤卦印类似的还有“龙”形印, 都表明着至尊至贵的身份。顺带一提下面这方藏印“曾藏香氏梦诗庐”,这位香氏叫香翰屏(1890—1978) 字墨林 ,不是书生却是将军。他当过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国民大会广东代表,历任军长,第四路军副总司令,第九集团军副总司令。抗战期间,率部参加了淞沪会战和徐州会战。搜索这方藏印,还能关联出不少耳熟能详的书画大家,让人感叹万千呐。好吧,其实是这个姓氏特别少见,成功的引起了笔者的注意。
同样的印章也出现在其他杨妹子的扇面中,见下图左下方。
话归正传,杨妹子本来是没有这么“分裂”的。
元代人吴师道(1283—1344),他在《吴礼部集》题《仙山秋月图》一诗自注云:“宫扇,马远画。宋宁宗后杨氏题诗,自称杨妹子。”这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嘛,宁宗皇后自称杨妹子,在马远画上题诗。都是后人胡乱揣度,埋下了错误的根源。
关于杨皇后的身世,南宋文学家周密 (1232—1298) 在《齐东野语》中有一种很详细的说法。
杨皇后比宁宗大五六岁,小时候家境贫贱,被卖到四川一个乐人家里,乐人姓张,擅长歌唱。杨皇后十岁的时候,张氏夫妇带着她离开四川,来到仪真谋生,租住一处寺院前的房子。寺院里的和尚擅长相术,知道这个女孩子将来必定富贵,劝他们到杭州去,张氏夫妇没有路费,僧人拿出自己的钱借给他们。
在杭州,张氏一家人成为慈福宫的乐人,给皇上和宫中妃嫔们演戏,杨妹子也经常参加演出,吴太后非常喜欢她。
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中有另一种说法,吴太后很喜欢张夫人的表演,张夫人后来离开皇宫,病死之后葬在西湖的小麦岭下。吴太后经常报怨宫中戏班的表演不好,对身边的人说:“我记得以前有一个张家,现在她到哪里去了?”
大家说张氏已经死了,她还有一个女儿很聪明,已经长大了。吴太后就让那女孩子进宫,她就是后来的杨皇后,当时只有十二岁,经常给吴太后表演杂剧。吴太后对这个小女孩的喜爱,惹来同辈人的嫉妒,下一次大家设计,要陷害小小的杨皇后。当吴太后洗浴时,大家鼓动杨皇后穿戴上吴太后的衣冠,然后向吴太后告状,说杨皇后有非分之想。哪想到,吴太后并没有责怪杨皇后,反而说:“这孩子将来会坐到我的位置上。”
皇子赵扩每次到吴太后这里,遇到这个漂亮的小伶人,总要对她凝视一番。吴太后知道他喜欢这个女孩子,就把她赐给赵扩,特意嘱咐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宋宁宗赵扩登基,杨氏先后被封为婕妤、婉仪和贵妃。韩皇后(?-1200) 病逝后,杨氏在与曹美人的竞争中胜出成为皇后。或许野史有些不靠谱,那就再看看正史记录吧。
《宋史·后妃传》: “恭圣仁烈杨皇后,少以姿容选入宫,忘其姓氏,或云会稽人”。
杨皇后身世完全不知,历史总是这样,讲述出来的未必真实,但是故意隐藏不愿示人的却往往是真相所在。杨皇后的出身一定不好,但是她后天努力意志坚定,能够经受住后宫争斗,最终实现了惊天逆袭,从卑微民女爬到了母仪天下的高位。在史籍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天性机智,暗中操控了许多事情。韩侂胄之死及宋理宗继位都有她的手段,后来理宗继位,更是垂帘听政,不过因为史弥远权柄太大,其本身权利有限。最后放弃了理政大权,退避宫中,颐养天年,享年71岁。
罢了罢了,不谈那么远,还是谈谈书画就好。
此幅楷书:“清凉境界火云藏,但觉仙家日更长。千岁寿松谁宴坐,星君午夜吐光芒。”诗文收录于《全宋诗》,与诗文对应的画作是一幅《月宫图》,只是原画早已散佚不可查。诗后有小字题写“赐王都提举”。 王都提举之名也出现在《层叠冰绡图》中,从传世南宋宫廷书画作品看,他曾多次得到皇室馈赠。此人很可能是淳熙十四年(1187)进士王居安(1167—1232年)。他曾上疏反对权臣韩侂胄“开禧北伐”,北伐失败又上诛韩之疏,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他为何深得杨皇后的青睐。
杨妹子不仅为他人画作题诗,她自己也能写生描摹。正所谓“性好文咏,颇善丹青”,倒像个书生名士。《百花图卷》从右自左依次为:一、寿春花,二、长春花,三、荷花,四、西施莲,五、兰花,六、望仙花,七、蜀葵,八、黄蜀葵,九、胡蜀葵,十、闇提花,十一、玉李花,十二、宫槐,十三、三星在天,十四、旭日初升,十五、桃花荷花,十六、海水,十七、瑞芝,共计十七段。
整个画面真实地展现了自然界百花争艳、万物欣荣的景象,洋溢着宁静欢悦的情绪,每段小楷书标花名并纪年、诗句。书法娟秀平正,稍带颜体。
绘画用笔工致纤细,设色浓丽典雅,其中山水小品技法颇类马远、夏珪。
花卉略近马麟风格,其中最近马麟绘画风格的如画卷中第五段所绘的兰花,该《百花图》长卷为典型的南宋院体画。
《百花图卷》是一件流传有绪的书画作品,它曾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吴其贞《书画记》和张伯驹《丛碧书画录》。该画卷乾隆时期收入清内府收藏,清朝灭亡后,末代皇帝溥仪从北京故宫将此画卷以赠送其胞弟溥杰的名义携带出宫,后辗转藏于长春市伪满皇宫小白楼内。
1945年日本帝国主义投降,溥仪仓皇逃亡通化大栗子,该作散失于民间。1955年《百花图卷》曾在长春市内被发现,后流入北京市被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收藏,1964年张先生任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期间,将《百花图卷》捐赠给吉林省博物馆收藏至今。
该画卷前端所题:今上御制中殿生辰诗,四月八日。此《百花图卷》似为某皇后祝寿而作。
《百花图卷》的书法和绘画部分均无款识和钤章,卷后拖尾处有明三城王朱芝垝题云:右《百花图》一卷,乃杨婕妤画也。婕妤盖宋光宁时人,说者谓与马远同时,后以色艺选入宫。其绘事过人,自能题咏,每留传于人间。此其所画以寿中殿者也。予得于吴中好事家。今逢唐贤妃殿下千秋令节,敬献以祝无疆之寿云。蜀弘治丙辰三月吉日识下钤三城王图书朱文方印一枚。
清代书画收藏家梁清标得到此卷后,认定是南宋女画家杨婕妤之画甚是喜爱,亲自为该画卷题写笺名为杨婕妤百花图,并将此卷作为精品进行收藏。吴其贞《书画记》中载:杨妹子绢画一卷十七卷(应为十七则),气色佳,画天日云三则,余皆花卉。法简而文绝,无画家气。每则有一题咏,前识云:御制中殿生辰诗四月八日。仍有题识,失记其名,上有三城王图章。可见吴其贞也认定这件《百花图卷》为杨妹子所画。婕妤,乃宫中女子官职的一种称谓,应是当时杨妹子的称号无疑,此时书法也不及之后有风韵。
《樱桃黄鹂图》是吴湖帆已丑(1949年)春日典书(卖书)易得。因图上右侧有“樱桃黄鹂”四字,又有“上兄永阳郡王”六小字,钤“癸酉年春杨姓之章”,吴湖帆鉴定为是南宋宁宗杨皇后之作。吴氏欣然提名“宋宁宗后杨姓画樱桃黄鹂图真迹”,可见吴湖帆这等大家还是明眼人,未信“杨娃”之言。
《洞山渡水图》为南宋四大家之一的马远所绘制。描绘的是曹洞宗祖师洞山良价禅师在云游途中,涉水之时见到自己水中之影而恍然大悟的一刹那,才真正“大悟前旨”,并唱出了《过水颂》这一流传千古的佳偈。
图上有杨妹子之题字。款识:携藤拔草瞻风,未免登山涉水,不知触处皆渠,一见低头自喜。
《月下把杯图》是一幅构图别致意境幽远的小品山水画佳作。作为纨扇扇面,其圆形构图对创作是一种限制。此画之妙在于,画家把重点描绘的山石、树木等景物安排在约占小半个画面的斜右下部,以浓墨钩勒树木、翠竹、篱笆、山石等,而与占大半个画面的远山、天空形成浓与淡、实与虚的对比,这即使圆形构图中的景物显得平稳安定,又富于变化。马远画山水以少见多,以偏概全,正是他艺术手法高明独到之处。图中山石画法用大斧劈皴,状其石质,画树“瘦硬如屈铁”,多折枝。远山则低,用淡墨勾染。苍茫外,露出月亮,隐隐思念跃然纸外。
杨皇后楷书诗句:“人能无着便无愁,万境相侵一笑休。岂但中秋堪宴赏,凉天佳月即中秋”。
“相逢常遇佳时节,月下花前且把杯。” 左侧亦钤有朱文坤卦印。
《王弘送酒图》写人物于高台,四周丛菊开放,前有顽石苍松、鹤鸣期间,后作起伏远山,意境清阔,可供眺望。人物线描简洁,劲挺且沉着,多顿跌转折、粗细变化,是典型的马远佳品。画右上端有杨妹子簪花妙笔两行:“人世难逢开口笑,黄花满目助清欢”。诗画相映,益显其妙。
时轮转千年,妹子也在最终历史中模糊了身影。还好纸墨犹存,即使淡忘了她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仍可记取她细腻温婉的刹那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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