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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心

南西肆语  · 简书  ·  · 2020-11-19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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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拾遗征文——那年,那月,那个他(她)

“如果有天你看到我疯了,其实就是你疯了。”——《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1

姑婆是外公唯一的妹妹,还是少女时,邻里都要夸赞她人才好,聪明伶俐,打得一手好算盘。

出嫁后没多久,她突然归了家,然后精神失常了。我曾经多次试图从外婆和母亲那里想要探听姑婆精神失常的原因,她们要么语焉不详,要么敷衍说姑婆慧极伤了神智。

听老一辈讲起,最初的几年,姑婆总是容易毫无征兆地发狂,跟我印象里连发脾气骂脏话都像落魄的大家小姐般温吞小意的形象大相径庭。

稳定下来以后,姑婆能辨识熟悉的人,自己打理日常起居,甚至能帮外公外婆干地里的农活。除了不能接触陌生的人群,不爱搭理旁人,行为有些刻板,总是不分场合地开始自顾自地低声碎碎嘀咕外,和旁人也没甚太大的差别。

后来,外公年岁渐长,卸了村小的校长职务,调任到镇上的教育办公室做些简单的工作,退休前的过度。外公外婆镇上山沟两头兼顾,毕竟也上了些年纪,开始力不从心,回老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于是渐渐地,姑婆在老家高处偏僻的土房子里,过起了独居的生活。

土房子有一间房里养着全村集体所有的唯一的一头牛,我出生之前,那头牛就已经生活在那里,辛勤耕耘了很多年,是整个村子里重要的劳动力。

姑婆跟牛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小心地照顾,村民们会轮流割草交给姑婆,拜托她帮忙喂食。等到耕种的季节,各家各户会根据自己的农事安排轮流借牛,然后还到姑婆手里。

要是哪一户还回来的时候,牛身上有明显的伤口,会遭到姑婆高频率恶毒的辱骂,甚至会朝借牛的人吐口水。然后独自用干枯的稻草,把牛伤口附近的淤泥小心地擦去,满心的怜惜。

我们家从小村子的土房子搬到大村子的楼房后没两年,姑婆的病情差点恶化了。

经年劳作的老牛再不复往日的矫健,不能再胜任田间的耕种。村里开始有人家独资养牛,大伙儿合计后把老牛宰掉每家分了肉。

姑婆开始不复往日的安静,频繁地情绪激动,在发病的边缘。长大以后才后怕,姑婆差一点被至亲的邻里再一次推入疯狂的深渊里。

2

彼时,外公的子女只有母亲住在乡下,外公征得父亲母亲的同意后,把姑婆从山沟里迁出来,住到离镇上更便宜一些的我家。每年,外公都会向母亲支付一笔费用,作为姑婆寄住在我家的补贴,也是对那时经济条件糟糕的长女名正言顺的救济。

外公虽然身体弱,常年胃不好,喜欢闹牙疼,但身体还算康健,他自信地觉得自己可以照顾妹妹一辈子。以至于他突然离世,在姑婆的赡养问题上,险些生了龃龉。

姑婆才住到我们家的时候,非常地抗拒。虽然母亲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父亲也是良善好脾气的姑爷,我虽年幼,却一直对她尊重且多有疼惜。但是,离开了熟悉而安全的环境,她肉眼可见地焦躁。

无故地失踪,数不清次数地逃跑。乡下还没有移动电话的年代,一大家子人挨人地询问,满世界寻找。回老家寻人的亲友带来口信,人找到了,家去了。偶尔几次在老家寻不到人,总是惊得家里人冷汗淋漓。

在外婆多次粗暴地责骂和外公无奈而严厉地批评后,姑婆虽然还是偶尔会闹失踪,但是总会很快回家。家里也不会再兴师动众地寻人,就像知道,离家外出的猫咪,天黑前会自己归家。

缓慢地磨合和适应,姑婆在新的家里,找到了归属感,情绪比那些年,更稳定了些,家里人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开始像护食的孩子,阻止邻里没有经过允许就端走我家门前的椅子。拿扫帚狐假虎威地撵走滞留在我家坝子里不熟悉的村民。父母跟邻居玩笑打闹时,她会同仇敌忾低声地骂骂咧咧。

村民大多淳朴善良,清楚姑婆的状况,也不往心里去。在算得上宽容的环境里,她熟悉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甚至学会了去镇上赶集,简单买些小东西。

3

姑婆对家里人有一种冷淡的温柔。

才住到我家那会儿,她总是害羞地喊我“干妹”(瘦小的女孩子),我不解其意,母亲总是大笑地纠正她:“幺姥子,她不是你家‘干妹’,她是XXX,你‘干妹’在XX呢?”

原来,我念书那会儿,长得不太像父母,反倒跟比我年长10来岁的小姨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老家的老人,也总是在我单独出现的时候,傻傻分不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姑婆会自然而然地喊我‘细干妹’(小的那个瘦小的女孩子)。我离家上学,她时不时会问母亲:“‘细干妹’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家?”

我回家后,会自然而然应她,跟她分享我从外边买回去的吃食,给她塞几块零花钱。她也会慷慨地把自己去街上买回来的米糕分我一块。

我有很多个名字,只有她会如此这般亲昵地称呼我。

姑婆很喜欢小孩子,对越小的孩子越温柔,越有耐心。一向于人群疏远克制的她,在茹妹儿还没学走路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抱过她,刻板的脸上,甚至有生动的笑意。

哪怕后来茹妹儿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基因,长得又高又壮,姑婆看到她的时候,仍然温柔而小意。

外公是沉静而严肃的老者,习惯于默默安排所有的事情,不善表达情绪。虽然对唯一的妹妹一直多有看顾,却从不亲近。姑婆也对大家长一样的唯一的哥哥,多有畏惧。

可是,我知道,她最爱他。

很偶然的一次,外公牙疼发作了,像往常一样躺在里屋沉郁地忍受着牙疼的折磨。我们也仿佛习惯了外公在胃疼、牙疼时会自己安静地躲开人群,避免疼痛带来的恶劣情绪干扰其他人。

我们在客厅摆上碗筷准备开饭,姑婆仍有些拘谨地四处张望,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于是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脚没有跨进去,扒在门框边,往里探头,小心翼翼地喊外公吃饭。诸多怯意却满是儒慕之情。

家里人随意解释了外公因为牙疼不想吃饭,她一步三回头地满脸的忧心。

她总是安静而赤诚地爱着自己的家人。

突然想不起,外公去世后的那些时日,姑婆是什么样子的。

大家长骤然长辞,让一群习惯依赖的晚辈措手不及。荒诞的葬礼,我愤怒于某些可怕的嘴脸,被永远的失去击溃。

灵堂里,姨妈惊怒地拉起躲在最边上已经失去理智近乎自残地猛磕的我,低声呵斥:“你外公在世的时候那么看重你,你好好念书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不要这样。”

可她不知道,那时,我真的不疼,因为只有额头上的麻木能止住内心不断撕裂的大洞。

大人们来回疲惫地穿梭,为了不再给他们添麻烦,我独自坐在桌边的长凳上发呆,满心的迷茫。母亲喊我:“你坐在太阳底下干什么?”我告诉她:“别管我,我很冷。”母亲满眼的惊恐。我无奈再远离大家的视线。

母亲不知,那时,我真的冷,只有三伏天里烈日下的暴晒才能驱赶刺骨的寒颤。

我趴在外婆膝上,想要给她安慰,却忍不住痛哭。外婆难得温柔地摸着我的额头,跟我说:“傻孩子,你还有外婆啊。”

我还有外婆,还有父母。我们可以肆意地表达痛苦,因为我们彼此理解,相互支撑。我们甚至无意识地在攀比,谁比谁更难过。

我们却忘记了,有个人,失去了这世上她唯一的依靠,我们忘记了去关心,她是否不安和痛苦。

我们在虚伪而疯狂地痛哭,她在认真而安静地失去。

4

姑婆依然温吞地生活着。

她喜欢猫,狂躁的猫咪总是温顺地围绕着她讨要抚摸,在她的膝上轻快地跳上跳下,慵懒地喵喵叫。她们旁若无人地交流,倒不像是人和宠物的互动,她温润沉静的模样,本身就像极了安静而神秘的猫咪。

姑婆不允许家里的任何人动她的东西,但是会让猫咪睡在她的床上。

母亲很久没有再见到猫咪出现,没太在意,以为走丢了。直到某一天,在姑婆的床上发现了猫咪僵硬的尸体。

母亲异常愤怒,提着尸体暴走。姑婆像看疯子一样盯着母亲,沉默地抵抗。在家里人耐心劝导下,姑婆才勉强同意将猫葬在了竹林里。

后来,每当看到那些因为生活不顺将恶意发泄到猫身上的疯狂的新闻时,我总是能回想起,姑婆和猫,浑然和谐的画面。

我们标榜仁善,却常有恃强凌弱,她难辨是非,却总是遇弱则弱。

姑婆还喜欢赤着脚慢吞吞地四处晃悠,无论春夏秋冬。能够忍受的,只有跟树木森林一样自然的绿色胶鞋,总是在母亲时不时无奈的斥责中穿了又脱。亲友过节时给她添置的皮鞋,鲜少出现过。

她总是穿那几件或是麻灰或是蓝绿或是靛青的衣服,穿得满是洗不净的污垢,像街边破破烂烂的乞者。

过节时,母亲和亲友像是忍耐了很久,会恼怒地强迫她穿那一堆闲置的花花绿绿的新衣,她的表情总是让人觉得,身上的衣服,让她难以忍受。

以前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姑婆穿那些新衣的时候会觉得别扭。直到某次爬山,偶遇一位道者,朴素且算不得洁净的衣物,安静平和,满身的禅意。

那满身刻意的鲜艳和整洁,束住了一个无意中自由而充满禅意的灵魂。

我们光鲜亮丽却满心负累,她一身褴褛却自在轻松。

5

高中毕业那年,我和小伙伴在去往名山的路上,一座倾颓的土坯房子前,遇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都不够形容的疯妇。艳阳天,她撑着一把快没有了伞面的灰绿色的伞架,像菩萨一样盘腿端坐,闭着眼睛,头顶是一颗枝繁叶茂的黄桷树。

游玩儿的过程中,我们路过一座教堂,紧闭着大门,纵深的结构透着神秘。我们紧张地窥视,被突然出现的中年妇女吓了一跳,是一位信徒。

俗世里普通妇女的模样,兴致勃勃地邀请我们信教。试探地问起信教要做些什么?信仰是什么?她粗暴而敷衍地告诉我们:“男的当神父,女的当修女,不结婚。”不知道是她狂热的模样还是“不结婚”吓退了一帮年少的孩子,我们赶紧离开了那个地方。

返程的时候,我们再次经过黄桷树,那个疯妇依然安静地在树下举伞盘坐,仿佛从未挪动,让人不禁联想菩提树下涅槃的佛祖。

我们在炫丽的教堂门口神志清醒的信徒身上感受到傲慢和狂热,却在倾颓的土墙边黄桷树下的疯妇身上感受着祥和和虔诚。

6

外公过世后,外婆没有跟其他子女商量,把姑婆的五保账户全权交给了母亲。家里有人曾经暗自庆幸过没有沾手姑婆的事宜。但眼见姑婆一直身体康健,无甚太大的支出,且还能帮着干活,开始话里话外透着酸气,攀扯姑婆最后的赡养问题。

父亲愤怒地对母亲说:“他们什么意思,老人家跟我们生活了快20年,他们不想管,难道我们还会不管么?”母亲有些尴尬,不太硬气地附和。

四年前,姑婆去世了。毫无征兆地暴瘦然后迅速病危,卧床5天就离开了人世。因为是残疾人,丧葬由国家报销。死亡,干脆利落得晚辈们那些蝇营狗苟的心思成了笑话。

家里人在外公的墓旁,硬是挤出了一个位置,安葬了姑婆。她总算,又跟最诚心待他的人,相逢。

她若有墓志铭,想来应该是想写上:“人间很好,但世人总是奇异地狂热,他们总是说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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