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预览
岁月拾遗征文——那年，那月，那个他（她）
身旁的小女孩吸着鼻涕抽噎着，鼻尖红得通透，想来之前应是好一阵嚎啕大哭。两个乱糟糟的小辫子无精打采地拢搭在耳边，一双沁水的大眼睛里满是警惕，不理会周围人的关切，慌乱而彷徨地四处张望。
我放下行李，半蹲下身放柔声音询问：“小妹妹，你跟家人走散了么？”女孩仍旧哭，一言不发，眼睛直直地盯着某个方向。
僵持了没一会儿，一位老婆婆踩着重重的步子，冲到女孩面前，咬牙切齿地狠狠拧了女孩儿的胳膊一把，对着女孩一阵咆哮：“让你不听话！你再不听话我就真把你扔了！”女孩儿揪着她的衣角放声大哭，嘴里喃喃喊道：“婆婆，婆婆，不要走。”
老婆婆转头僵硬地对周围的人说：“小孩子不听话，吓唬吓唬她。”小女孩停止了哭泣，拽着老人的胳膊，怯生生地躲到婆婆身后。
心里觉得窝火，强忍着，然后云淡风轻地对她说：“婆婆，以后别这样了，孩子不听话，教训教训就是了，等会儿真丢了，碰上坏人就麻烦了。”婆婆敷衍地点头，又猛地拽了小女孩一把，转身离开了。
“噔噔蹬蹬，噔噔蹬蹬，噔噔噔噔噔~”还没拿好行李，电话进来了，母亲打来的。
“喂，妈妈。”我接起。
“你坐上客车没有？”母亲问。
“还没呢，从火车站坐了公交车刚到客车站，在路上捡到一个小姑娘，稍微耽搁了一下，马上就进站。回来跟你说。”我笑着跟母亲说再见。
坐上了回家的城乡巴士，脑海里边一直回荡着那句——“捡到一个小姑娘。”然后，一些陈旧的画面不断浮现出来。
二叔门前的坝子上摆满了八仙桌和长条凳，大人们来回穿梭，脸上都是喜气，好不热闹。
“爷爷，爷爷，我爸爸去哪里了？”女孩问他。
“你爸爸去井口挑水去了。”二叔的婚礼，爷爷很忙，随口应了我。
三岁多一点的我沿着乡间小路一直走，走到井口，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于是，一路向前，走过田埂，翻过土坡，穿越竹林，越走越远，四周越来越荒凉。
晃晃悠悠走过两个村庄，早不知来时的路。恰好一对夫妻路过，问我：“小娃儿，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我爸爸。”我回。
“你爸爸干嘛去了？”阿姨好奇地问。
“我二叔娶媳妇儿，他挑水去了。”阿姨听了跟他丈夫嘀咕：“这娃儿好像是XX村XX家的姑娘。”原来，阿姨有亲戚在我们村，曾经见过我，然后好心把我送回了家。
怎么回家的，其实没有记忆，所有的经过都是长大后母亲愤愤恨恨地讲述给我听的，每讲一遍就数落爷爷和父亲一次。
很多年后，我已经是大姑娘了，在临近几个村子落了个“读书好”的名声。偶遇当年捡到我的阿姨，她夸张地笑着调侃：“早晓得现在长得嫩个出息了，就该我各人领回屋养去。”
母亲撇嘴：“领走才好了，免得一天到晚气我。”然后两个中年妇女一起夸张地笑。等阿姨走后，母亲变了脸色，把爷爷和父亲又数落了一遍：“他们屋头结媳妇儿，我忙前忙后的，结果呢，两个大男人连个小娃儿都看不住，没球本事。”
想着小小的自己能一个人走很远的路，有些佩服，也有些好奇。如果，当年遇到的不是那个认识我的阿姨，而是别人，甚至是坏人，我的人生又会怎么不一样。细思极恐。
这是我记忆里的第一次走失。
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地发生过，脑袋里偶尔会有这样的画面：影像是陈旧的灰黄色，就像几十年前，没有塑封保护过的相片。狭窄而凹凸不平的街道，两边是低矮的泥墙，带着在强烈的阳光的曝晒后形成的龟裂感。街上很热闹，似乎是赶集的场面。街道两旁，拥挤着用竹棍制成的凉板支起的摊位。
我听不到集市上人潮涌动的喧嚣和热闹，却仿佛能够感受到一个小女孩儿“砰砰砰”强烈的心跳。她慌乱而惶恐。
女孩儿扎着两个辫子，穿着色彩鲜艳的大棉袄，紧张地在成年人高高树起的腿与腿间的缝隙中不断地张望搜索，不知道是母亲没有牵住孩子的手，还是孩子对热闹的集市好奇没有跟紧母亲，她走丢了。女孩想哭。
她忍住没有哭，似乎是恐惧旁人发现异常，女孩紧张地迈着细碎的步子，在人群中无厘头地寻找母亲的身影。挤进一个卖杂货的摊子，母亲在那里，她没有支声，上前紧紧地拽住母亲的衣角。劫后余生的安心。
当我成长到一个人能够在陌生的城市旅行的时候，再回想，所有的画面都静止了，周围的景象都变成了灰蒙蒙的陈旧的黄调，只有那年，穿在我身上的花棉袄在画面里显得艳丽而生动。
对于幼儿来讲，这个世界很新奇，也充满着无处不在的危险。高楼、水井、汽车、电，还有不知如何分辨的邪恶的成年人。他们幼小无知，在父母亲人的庇护下成长为独立的个体，于是危险的世界成了诱人的花花世界。
时代在飞速地进步，城市和乡村在不断融合，我们在成长，父母在老去。于是乎，花花世界，成了老去的父母的生命里，让其惶恐无措的未知。
高中时一个艳阳高照的夏天，我把校园卡忘在了家里，打电话回家让母亲找一找。
母亲找到后说给我送来，我见日头太毒辣，告诉她周末回家再拿。
过了大概三个小时，下了课，同学喊我，讲外边有人找我。我瞧见母亲远远站在教室的外边，手里拿着我的校园卡。我跑过去，轻微地责备她：“天气那么热，没有卡，跟同学一起用就好了。”
母亲讪讪道：“反正家里也没事儿，没卡你不方便，就给送过来了。”
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上课铃响了，我欲言又止，母亲摆了摆手：“你去上课吧，我回去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
我木木地挪步到教学楼门口，没有再往前送，也没有回教室，母亲已走出老远。新修的校区，宽阔的操场上没有一丁点绿荫，夏日午后毒辣的太阳晒得地面升腾起半人高的热气。
母亲很矮，身子瘦小，略微弓背的走姿，仿佛如此才能勉强缓解一下山城夏日的酷热。不知何时起，她再没有挺立着背脊行走，满身岁月的重量和痕迹。
望着母亲消失在校门的转角，忍不住想像：她一个人从乡下车站，忍受着乡镇巴士里蒸笼一般的暑热去往于她而言偌大而陌生的城市，为了给自己的孩子送一张校园卡。因着孩子要上课，就呆了几分钟，一个人寂寞地走向她无法驾驭的城市中心，找回家的路。来时，孤身一人，回去时，也没有孩子陪伴在身侧。
母亲走了，眼睛酸涩，没敢哭，得回去上课，高中的课程很紧张。我望着教学楼外的空旷，心里暗暗地想：“以后再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家。”
上了大学，即便有再多的行李，也不让他们相送。我没有办法忍受自己留在城市的中心，而他们却要在送走我之后，从陌生的城市，磕磕绊绊地找回家的方法，可能会坐反方向，可能会走错车站，可能……
那时，不曾深想未来，觉得即便他们老了，对繁华的城市，对新兴的时代一知半解，也无妨。还有我，只要等一等，我总会回家。
偶尔会跟母亲一起进城，我还算熟悉那个小小的城市，于是拉着母亲到处乱转。城里新开了一家超市，两层楼，物美价廉，周末回学校前偶尔会在里边采购基本的生活用品。
超市里人潮涌动，不知何时，兴许是我走得太快或者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放开了挽着母亲的手臂。我回头，人群里，没有了母亲的身影。2007年，母亲还没有用手机，我联系不到她，心里暗自着急。
无头苍蝇般四处搜索，找到她时，母亲静静地站在一旁，微微弓着背，眼睛无力地到处张望，一脸的疲惫和迷茫。我扭曲着笑脸，快步上前，用力挽着她的手，松了好大一口气。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一年，集市上走丢的小小的我。那个画面里，背景陈旧昏暗，穿着花棉袄的女孩却明亮鲜艳。找到母亲时，却无端觉得，花花世界耀眼，只有瘦弱的她，黯淡而缺乏生气。
第一次意识到，我可能会走得太快，她会跟不上步伐，我们，可能会在洪流中失散，然后，她会像个孩子一样在陌生的花花世界里彷徨无措。
后来的这些年，母亲跟我生活在一起。
母亲最初不太敢出门，到如今能约着邻居去城市里连我都没去过的角落。
给她一堆护肤品化妆品，告诉她先涂这个再涂那个。一开始会摸得像贞子，到如今也勉强能看。
让她用最智能的手机，她慢慢学会了某多多网购。
生活费现金一半，微信零钱一半，她也就慢慢学会了移动支付。
前几天安排外祖母到市区的医院检查膝盖和脑血管，预约成功后，我犹豫挣扎了很久，仍旧决定让她带着外祖母去试试。前夜，我反复问母亲：“你自己可以吗？我让你咨询医生的几个问题还记得么？”母亲最初也有稍许不安，但还是咬牙答应下来。
第一天检查膝盖，我如坐针毡，拿着手机等着母亲的求救电话。熬到中午，母亲发来语音，兴奋地告诉我：“没有大问题，一切都很顺利。没有要健康码，也没有办就诊卡。接诊的医生很和蔼，我都能听明白。”我狠狠地松了口气，为她骄傲。
两天的检查结束，我认真地对母亲说：“妈妈，你得努力一点，多学一些，长辈年纪都大了，总会面对这一天。家里就我一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你多学一些，帮帮我。我爸就不指望了，手机都倒腾不明白。”母亲开心地应“好”，又跟我讲起：“第二天的医生没有第一天的医生好，什么都没说，开了一大堆药。”如此种种。
同样的，父亲上一个手机坏掉后，要求我给他换一个便宜的老年机，我没有同意，给了他更贵的手机。我跟他说：“你得学着用，好好玩儿，不然老了会很无聊。”
父亲还在工作，没有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新手机会因为误触被调成了静音，或者摁到了亮度条，屏幕暗下去。不好意思找工友帮忙的时候，他只能跑到营业厅去找工作人员帮助。虽然很笨拙，他还是慢慢学会了新的事物。
有时候会质疑，父母没有什么学识和见识，我逼迫他们老来学这干那，是否太苛刻。
可是，每当看到那些因为不会网络购票在售票大厅苦苦等候的务工人员。新闻里报道的因为没有健康码无法乘坐公共汽车，不会移动支付被拒绝在办事窗口外的老人。我想，再狠狠心。
岁月告诉我们，你永远不会知道未来和意外到底谁先来。作为独生子女，看着他们有时蒙昧如孩童，我很惶恐。
父母虽然老了，但是，他们也需要学习成长，就像幼时，他们教导你不要接受陌生人的糖果，你告诉他们，不要点陌生人的链接。
也想，跟这个飞速度发展的社会谈谈：“宽容一些，至少给那些老去的人们多一点的时间和空间。因为，时代的浪潮太过汹涌，他们会像稚童一样迷茫走失。”
试想，新的浪潮必将到来，而我们，也终将老去。
………………………………
